五
我想我是有点中毒了,自那个下午在西窗口窥见那女孩儿,她便硬生生闯入我的生活,像一颗石子打乱了原本的平静,那石子虽微小,可激起的涟漪却一圈以圈向外荡漾开来,让人似乎能听到浪花轻击海岸的澎湃回响。
每每经过西窗前,我都会下意识去瞅瞅那个可能会出现的身影,几天过去,幼儿园里的槐花落了不少,那团棉花糖一样蓬松玲珑的洁白正慢慢退却鲜亮,变得暗淡,到最后只剩下一片葱郁的叶子。槐花的花期很短,也就三五天时间,我目睹了这一棵花树最繁茂最美丽的时刻,以至于花谢花飞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丝丝的惆怅萦绕心怀。
因为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那个院子时常会热闹一片,孩子们在绿地上玩耍嬉闹,溜滑梯或是荡秋千,也有幸运的时候,恰巧能看到那个年轻的女老师从视线里一闪而过,便是有无限的惊喜溢于言表。有时倚着西窗喝茶发呆,有时拿着望远镜四下搜寻,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一次次情不自禁那样做。心情也变得反复,一会雀跃,一会沉郁,好似手心揉碎的纸片,打开,闭合,有千般褶皱,万般沟壑。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每一次被揉皱了的情绪最终成了手中温软的记忆;每一次被撕碎了的完整,拾起又成了片片琐碎……
暗处的我,如秋伏冬藏的蛹,不声不响地在寂静中,让一份悄然生出了羽翼……有点不能自拔了,中了蛊惑般地,那么热切地想要去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为此,我减少了不少不必要的应酬,并尽量确保在五点到七点之间自己是完全自由的,那样我就可以准时出现在巷口,故作悠闲地期待着一个身影的出现。
她的生活很规律,总会在五点半到六点左右出现,很安静的女孩儿,喜欢穿宽松的休闲衣服,头发随意披着或是绾在耳际,都显得那么自然和优雅,有时她也会和女同事一起下班,很温柔地说着话,从不咋咋呼呼,脸上总带着含蓄干净的微笑。
我还发现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居多,下班走的很慢,从人群里穿梭也像是在悠闲地散步,周围热闹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总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闲散和心不在焉给了我暗自观察她的机会,好几次我都想走上前去和她搭讪。这样的女孩真有点让人担心,我怕她过马路会粗心到无视来往的车流,也担忧她的小皮包在挤公车的时候被小偷盯上。
又一天,我从湖南米粉店里吃了一碗米粉出来,咂摸着她该下班了,我刚想着向她工作的幼儿园张望,才一抬头,就看见她若有所思地对着那个饮品店发呆,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是几只云朵一样蓬松的棉花糖。她的神情那样专注,又那样楚楚动人,不知道哪根心弦被拨动了,我越过她身旁,两步跨到店口,急切地对店主说要一只蓝莓味的棉花糖,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她吃的那只就是蓝莓味的。
等我拿到那一团糖花时,她还没有离去,正怅然若失地拉了拉肩头的皮包,准备离开。
“等等……”我失声喊道,一时间不知道该叫美女或者小姐,美女用在她身上太俗,而小姐却因为被现代人冠以太多晦涩的含义,而让众人皆对之退避三舍。
“你是在叫我么?”她懒懒地回头,那长长的睫毛像是结了一层水雾般如梦似幻。
“是的。哦……那个……”她定定地看着我,一脸迷茫的样子。心顿时有一丝慌乱,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找了一句话茬:“请问你知道XX眼科医院怎么走?”
“那个医院以前紧挨着这儿的,后来拆迁搬走了。在城西呢!有些远,出了巷口搭乘24路,或者坐出租车去。”她的话语很轻柔,轻柔的像雪绒花的飘散。我试图从这话语里寻觅到三年前西窗前那个女孩的声音,恍惚间却又那么遥远,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再拼凑不出一点与回忆有关的女孩那音容和笑貌了。
“哦,谢谢。”我亦微笑着,试图想脱离这片思维真空,寻找一个继续搭话的理由。
她没等我回过神来,便要匆忙离去,看那一脸的默然,我的幻想瞬间熄灭了。
我是多么自以为是地想把眼前的这个女孩拉进我三年前的记忆,并且多么想证明她就是那个临窗而立,对我娓娓道来的女孩子啊。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亦或者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但我还是不甘心想抓住点什么,就再次鼓足勇气叫住她,把手里的棉花糖递过去:“这个送给你。”
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诧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那一刻,感觉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般,我是多么渴望在两厢对视中,她能从我的脸上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感觉,而后认出我来。可这想法多么可笑,我竟然忘了自己当时那狼狈模样,一卷纱布将半颗脑袋缠的严严实实,即便眼前的她是三年前的她,又如何能认得出我呢?
为了启发她,我启齿说了一句:“我想你是会喜欢蓝莓味的棉花糖,那里面有被宠爱的甜蜜。”
话刚说完,我看到她脸上瞬间拢上的潮湿,那玻璃球珠般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黯淡了,泛起一丝哀怨的神情。她也如一个孩子般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我,淡淡地丢下一句:“棉花糖里有被宠爱的甜蜜。却不是谁都有耐心将这甜蜜和惊喜延续到最后。”说完,她便扬长而去,经过两个星期的观察,还没见她像现在这样走的如此迅急。
“棉花糖里有被宠爱的甜蜜。却不是谁都有耐心将这甜蜜和惊喜延续到最后。”我若有所思地忖度着这句话,想象着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可能发生的故事,终究没有头绪,手里提着那只棉花糖,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坐在沙发上,我手里玩味着那一团棉花糖,突然想到自己还真没有完整地吃完过一只棉花糖,两星期前的那只被我咬了几口,后来插在一个空瓶里,最终还是被丢掉了。
想必吃完一只丝丝甜蜜的棉花糖,该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何那女孩却说,没有几个人有耐心将这甜蜜与惊喜延续到最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开始对着这只蓝莓味的棉花糖大嚼,吃到一小半时,甜蜜入了心,转而成了甜腻,再舔了几口,棉花糖细小的纤体便像是无数根细柔的小刺扎在嘴边痒痒的,很难受。再到后来,就感觉嘴里的甜味少了,酶液分泌出一丝隐隐的苦涩,实在吃不下了,我只好将剩下的一小团棉花糖放在一边,脑子里继续思量起女孩的话。
原来,是真的,棉花糖一直都是甜的,我们却在吃的过程中衍生出几种不一样的感觉和味道。
原来,我也一样没有耐心将这份甜蜜与惊喜延续到最后。
整个晚上,我将自己深陷在沙发里,陷入沉思。夜静悄悄的,透过窗外可以看到城市遥远处的灯火辉煌。突然我开始想她,想我的女朋友,回想我们恋爱的点滴,从最初的甜蜜,到后来掺杂的酸甜苦辣,再后来,甜蜜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腔苦涩和怅然……
人们都说,爱情也有寿命,有的转化的淡了就消失了,有的成了安之若素的友谊,有的成了相依相偎的亲情。我和女友的缘分到底属于哪一种呢?本以为自己早已将她抛在了脑后,可就在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她,想和她心平气和地聊聊天,谈谈心……好几次拿着手机想给她发句问候,却都有点抹不开情面,最终还是昏昏沉沉仰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朦胧中我被电话铃声吵醒,顺手摁了接听键,就听到一个叽叽喳喳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那头喊:“你个没良心,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姑奶奶我现在在车站呢!就想看看你死了没有。如果没死的话,给我在半小时内现身,不然我向上帝以及老天爷保证,这次绝对休了你,没商量。”然后电话就被果断地掐断了。
除了我家的孙二娘,还会有谁有如此大嗓门地说话呢?鬼知道恋爱那会她整个人多么温驯、多么善解人意,就是只小绵羊。却在这两年中,以惊人的速度赶超了红太狼。
听到她来到这个城市的消息,一时间我乐的满屋子找要穿的衬衫和裤子,却忘了昨晚睡的匆忙,根本就没有脱。
又一个中午,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和女友手挽着手,亲密无间地打着伞准备去吃那个被我夸得无上美味的湖南米粉。
我们和解了,准备过些日子订婚和结婚一起办。
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师,她手里斜握着一把青色的伞,脸上还滴落着小水珠,刘海乱乱地贴在额头,清素的脸庞似是一朵淡雅的栀子花,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宁静像一潭湖水,兀自立在路旁,像是在等谁。不一会儿,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冲进伞里,手里握着一只棉花糖,无限爱意地帮她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手指十分自然地在女孩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两个人就都幸福地笑了,彼此肩并肩地搂着向巷子深处走去。
那是一幅绝美的画儿,看得我都痴了。
“他们好幸福哦!”女友无不羡慕地也注意到了雨中这浪漫一幕,踮起脚飞快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低头瞥见她脸上泛起的桃红。
我笑了,立在雨里,深深地舒了口气,心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
三年前的初夏,一个爱吃棉花糖的女孩用一扇窗教会了我生活的美好。
三年后,同样的初夏时节,一个在西窗无意窥见的爱吃棉花糖的女孩,用一只棉花糖教会了我如何去爱人。
也许,三年前病房遇见的女孩和三年后街角邂逅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也许,她们是所有向往甜蜜幸福的千千万万女孩中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然而,于我,得遇她,或者她们,都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