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钟先生在《书屋》杂志开设专栏“念楼小抄”，更是短制中智性四射。比如史书上说宋太祖修丹凤门，翰林学士梁周翰就献上一篇赋，武人出身的太祖却说：“盖一个楼，也要讲这么多废话，这些耍笔杆子的，真讨厌。”钟先生写道：“文臣确实不好当，万一马屁拍到马腿上便糟了。文人若要避免此种尴尬，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回家吃自家的老米饭，不向统治者称臣。”
“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秋阳下优游于这些文坛老者的智性文字里，起身时，不觉满身都是智慧与沧桑了。
（二〇〇一年十月三日《信息时报》）
厚积薄发写我口
徐明祥
癸未夏日，接获长沙学人钟叔河先生的手札和签名题赠的《钟叔河序跋》，如缕缕清凉沐浴全身，舒畅。钟老函曰：
明祥先生：
谢谢你寄赠法书的情谊！
我的文章写得少，也写不好，先生却破格相看，使我愧多于感了。
我于赴美前匆匆编成了一本《序跋》，系应苏州王稼句先生之约，因为书是在我回国前印成的，未经我校过，故有错字，仍检奉一册，请收作纪念。
专此即颂著祺
钟叔河
先匆匆翻阅一遍《钟叔河序跋》，赶紧回信。
钟老：
您好！大札及赐赠《钟叔河序跋》拜收，心中着实愉快，谢谢您的厚爱。这本书印得别致，尤其是大量图片，能形象地反映出作者崎岖的生活轨迹，有助于对作者思路的理解。照片与序跋文珠联璧合，似乎就成了一册学人小传。这套书我还读过《王稼句序跋》，是稼句兄不久前寄赠的。
多年来，挚爱您的文章。已陆续收藏《书前书后》《中国本身拥有力量》《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念楼学短》，时常研读学习。您的短文尤为精到，蕴涵自己的内核和思想，故耐读耐品，您的行文风格平淡得很，似乎不动声色，实际上却也深情得很。这样文章，若干年后再读，感觉是一样的新鲜，不会蒙尘，也不会被读书人忘记。
现在印刷容易了，作文的人多了，汤汤水水的东西也就铺天盖地而来，著书不立说似乎成为今人的一大特征。或者，真正的学说已被前贤说尽了？抚摩您的《序跋》，感叹您的文章是美文，一篇是一篇，决非妄言虚语，难得。其实，我也是“著书不立说”人群中庸碌的一分子，如今逐渐意识到了，故侧重于读，少写，乃至于述而不作。偶尔想涂抹一点文字时，也当响应您的“学其短”的号召。即颂
夏安！
徐明祥
读钟叔河的书，已经有十年了。一九九四年七月，我在济南东图古籍书店购得《书前书后》（海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月第一版），慕钟叔河乃真出版家之名也。这是一本以书、读书、编书为题材的随笔集。黄裳为此书写序，认为作者有些“很沉痛的话，却闲闲落墨，别无渲染。如果寻根溯源，这种笔致，可以到东坡、山谷、放翁的题跋里去找。有如人的面目表情，有的只是一微笑，一颦蹙，而传达情愫的力量却远在横眉怒目之上……”读之入迷，冒昧投书，与钟老取得联系。又买两册，一册送朋友，另一册请钟老签名（先前的那本已被我批注多处）。一九九七年十月，收到钟老寄书，打开三层牛皮纸信封，一本是我寄去的那册，写有“徐明祥先生一哂。钟叔河奉赠，一九九七年晚秋”。另一本《书前书后》是第二次印刷之毛边本，扉页上写道：“明祥先生寄来拙作初印本嘱为签名，而误书‘奉赠’，特检寄此册，请任意处理可也。即致敬礼。钟叔河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五日。”钟老误书“奉赠”，我多得一册在书店买不到的毛边本，不亦乐乎！因为对《书前书后》的喜爱，我还写了一篇读书札记（见《书脉集》）。
多次寻觅钟叔河笺释的《儿童杂事诗笺释》（周作人诗、丰子恺画，**************一九九一年第一版），一直不曾见到。偶闻苏州作家、文化学者王稼句有同学在**************，就拜托他代为邮购二册（一册送书友赵金庆）。一九九七年四月，稼句兄挂号将书寄来，附函曰：“**************已将《儿童杂事诗笺释》两册寄下，一册寄您，一册寄赵金庆兄，切勿汇款，聊作纪念耳。”真好书也，不仅可读，装帧版式亦美，且含书友情意，当珍惜。此前稼句兄还寄赠钟叔河的史论集《中国本身拥有力量》（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初版）。这本书记述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代走出国门的先驱们的遭遇，他们在与外国的实际接触中，从坚船利炮、化电声光中，深刻地体察到中国实质上存在一个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的问题，从而掀开了现代中国革命的序幕。
钟老曾寄赠《偶然集》，扉页上写道：“徐明祥先生正之。钟叔河辛巳春节以代贺卡。”这是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散文方阵》之“钟叔河卷”。封面折口上印着这样一段文字：“本书为钟叔河一九八〇至一九九九二十年间所作文章的选抄，承好意被列入‘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散文方阵’。而作者本怯于‘投军’，插在‘方阵’中有点怕跟不上队，于是把留着送人的几本书换成了这个封面。取名‘偶然’，是因为写写文章本出偶然，印出这一本更是由于偶然；恰好最末一篇的题目也是《偶然》，所以便叫它《偶然集》。”封底勒口印有勘误表，列了十七条，上方注明：“本书因作者未能终校，留有下列错误，乞改正并恕罪。”此种版本我是第一次见，亦可体会钟老不同常人的做法和想法，颇可珍藏。后来，澈堂主人将《偶然集》复本赠我，这是凤凰出版社二〇〇三年出版的，钟叔河在《小引》中说：“那本‘前《偶然集》’只做了几十本，完全用于送朋友，很快就送完了。它是一本没有书号、没有定价、没有上市、也没有进入国家图书目录的书。……前《偶然集》因《偶然》而名，这本《偶然集》又收入了《偶然》，故仍以此为名。二册之名虽同，内容却绝大部分不同了。”一定要用这个名字，实缘于作者对“决定了人的一生”的“偶然的遇合”的耿耿于怀，值得我们细细参悟。
购买《念楼学短》（湖南美术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八月版，十四印张，三十八元），也是偶然的。二〇〇三年一月，去省中医看病，发现西邻是刚开业的济南东方学林书店，便进去一逛。面积较大，窗明几净，品种不少，见到《念楼学短》，书挺好，定价太高了，未买，只买了一册薄薄的《一知半解及其他》（温源宁著）。几天后坐公交车经过，看见门口挂着“迎新春七——八折”的横幅，恰好中午与同事在附近吃饭，酒后至此以二十六元六角购之，算是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吧。这本书印装好，纸厚而轻，内文版式、插图也好。文章曾在《出版广角》杂志上读过一部分，系选取古代百字以内作者爱读的短文予以翻译并略加点评，功力深厚，意在言外。展开书，左面是“念楼读”（即译文）和“念楼曰”（即点评），横排；右面是原文，竖排在八行笺里，末尾标明字数，加灰网，古色古香，下方是小注，字号小。全书正文均如此排列，疏密有致，匠心独运，可见内文版式也是能大有作为的。钟在《自序》中说：“我自己对古文今译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于是便决定在旧瓶中装一点新酒。——不，酒还应该说是古人的酒，仍然一滴不漏地摆在这里。不过标明‘念楼’的瓶子里，却由我装进了不少的水，用来浇我自己胸中的垒块了。”我称之为“短译圣贤饮古酒”。所谓“念楼”，指他在长沙城北的住处，“楼名也别无深意，因为——念楼者，即廿楼，亦即二十楼也”。为何不径写“廿楼”而名曰“念楼”，其实还是有讲究的。他在另一本著作《念楼集》的自序中说：“自己心中原也以为‘念’字比‘廿’更为可取，更有意思一些吧。”
萧金鉴说：“钟叔河先生是著名学者、出版家，学识渊博，厚积薄发，为人所敬重，他称自己‘杯确实很小，水也只有半杯’，当然是他的自谦之语，但却反映出他的‘很喜欢的一种态度’，即不因陈旧习，独立思考，独辟蹊径的可贵治学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和钟先生比较起来，我辈说不上有一只哪怕很小很小的杯，更说不上杯里存有多少水了。”（《我的杯很小……》）周实说：“钟叔河的笔真的就像剑，那剑总是寸寸而出，剑气一时逼住对方，也就悄然入鞘了。确是一个智慧之人，更是一个大勇之人。一出牢门便‘走向世界’，胆识缺一，怎么可能？”（《烈士暮年》）萧、周二位先生的评论很中肯，读之深有同感。
潜庐曰：
厚积薄发写我口，短译圣贤饮古酒。
生成眉毛长成痣，书前书后读念楼。
钟叔河在重刊周作人遗著方面，用力甚巨；浸润日久，其散文随笔的文风亦深受周氏的影响。从总体上看，钟属厚积薄发类型。他著有《黄遵宪日本研究的划时代意义》《黄遵宪的日本研究》，我愿从“诗界革命”的角度，引用近代诗人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来评价钟叔河。我的理解，一、“口”里要有内涵。二、用自己的笔完整、充沛地表达出来。黄遵宪说的是诗，但对散文随笔一样适用。钟叔河说：“所有写文章的人，都是在写自己，但天赋有高低，本领有大小。我的天赋低，本领小，作诗作小说都作不来，偶尔写点小文章，也缺少‘思想水平’，更缺少‘艺术性’，只是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照实记录下来罢了。”（《偶然集·小引》）抛开他自谦的话不谈，他说的其实就是“我手写我口”的意思。于是，我概括为“厚积薄发写我口”。在《钟叔河序跋·小引》中，他还讲道：“自己虽然隔一两年也会出一两本书，写得或编得好不好先且不说（那本是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没有办法“提高”的）。只要装帧、版式、校对、印刷、装订……有一个环节没做好，自己看看就不舒服，回赠给别人又怎么拿得出手？”谷林先生称其中“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没有办法”一句为妙语（《得书杂记之二》），我亦觉妙哉，故小诗中引用这句长沙俗语。
《钟叔河序跋》收录了一篇短文《〈传统蒙学丛书〉序》，文末“附记”曰：“本文系代周谷城先生而作，曾以周先生名义发表。”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近闻北京《芳草地》执行主编谭宗远为钟先生新编了一本《念楼说书》，收历年所作的书话、书序七十八篇。为避免重复，《钟叔河序跋》所收三十二篇序跋文，均不再选入。如此，《念楼说书》可与《钟叔河序跋》相衔接，也算是姊妹篇了。心中禁不住又挂念起来，想象着见到这本书话集的情景。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潜庐藏书纪事》初版）
得书杂记
谷林
得到作者题赠寄来《钟叔河序跋》，是今年五月中旬的事。此前不久，还收到过他寄我《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嗣又得《念楼学短》。接二连三，真个如玉屑琼浆，坐花饮月，目难给视，更不知如何消纳才是。
这回见赠的“序跋”，是本“精致的小书”。虽同样叫作三十二开本，由于纸张规格特殊，开切后比一般版本略短，稍近方形，颇见别致。书首《小引》说，王稼句君给他来信提出这个设想：“拟编一套‘序跋丛书’，计划七种至十二种，每种收五万字左右，图版五六十幅……”云云。叔河听了，“怦然心动”。
才士并出，同声相应，原本不在话下；实则叔河更有一段心事，他细诉根由道：“退了休，新老朋友送书给我的仍然不少。来而不往非礼也，拿什么书回送朋友便成了我的大问题。”——礼尚往来，原系市井语言，经叔河倒转过来这么一说，便显得十分婉雅，结尾缀有个“也”字，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谅必在经史中可找到出处，且待以后得间再去考索。
读《小引》至此，心头不免回环。上边已经说过叔河接接连连寄赠了三种书，指的仅只是近半年间的事；碰巧他又提到“王稼句君”，那是我犹待识荆的一位“新”朋友，也竟在近半年间，先后三次同样赐赠新书：第一次《秋水夜读》，第二次《古保圣寺》，第三次《浮生六记》——第二种图版丰富，第三种标明为“典藏插图本”，由于都属“大书”，图版清晰，“精致”无待辞费。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木桃。我到哪里去白折一批木桃呢？孤寒窘迫，无法跟叔河攀比。踌躇半晌，死心塌地，惟有截取《小引》里叔河的那句妙语：“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没有办法！”
再说那本《念楼学短》，早在二月间就收到了。得悉他即刻往美国去探亲，有数月耽搁，于是赖皮，复谢的信不用急着写。谁料一晃《钟叔河序跋》已到案头，报道海客归来，这才匆匆走笔，一笺报谢他的两回赠书——收得实益，丢尽礼数。
叔河得信即复，遗憾地说：“这本书发完稿便去美国了，完全没有校对、清样，错字不少。图片印得不清楚，‘犹其小焉者也’。”我吃了一惊。记得他在《小引》里说过“这本书虽然小，却是我用心编的”，惟恐有负稼句提出的“精致”的要求。他又以为“收五万字左右，图版五六十幅’的小书，任你印得如何精致，定价总不会太高”。他准备“买它上百本”，把那“印得很精致”的“小书”酬答向他赠书的大批新老朋友。
这得查看书末版权页上的各项记载了。
字数：十万。图版，没有记录，我自己逐页点数，超过百幅。这两项都是稼句当初设想的加倍。我怪叔河失算，怎不分印为“叔河序跋前集”“叔河序跋后集”两本书呢。
印数：三千。这恐怕创了叔河历来出书的下限了。当然，“精致”总是属于“少数”的，但毕竟为叔河始料之所不及。
定价：一百四十四元！这左看右看，注意到后面加有“八册”的括注，却不能理解它的含义。这是把三千册分成三百七十五份发售、一位顾客以一百四十四元买一份可得八册吗？这等算来，一册的实值是十八元，就“小书”而论依旧可称高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