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修罗女降凤凰台,秋气萧萧士愈哀。
玉卷长舒皆破碎,黑袍独立未徘徊。
巫山云梦花何在?煮海焚天气欲开。
破此苍天同有意,衷心却已系尘埃。
秋风里,高台上,星河下,碎叶中,无言众人,不速之客,气氛沉凝,显得颇是怪异。
阿莎娜迦怔了一怔,她竟完全没有察觉到台上何时多了一人。看着那不速之客,一双美眸光韵流动,分外冷艳。反观项燕,一动不动,如被定身。项燕修为虽然不算高绝,却已然做好了时刻战斗的准备。其剑心颤动,灵觉敏锐异常,哪怕是伤重体虚,也绝不至于被人无声无息地欺近身来,更别说被一只手摁在了肩膀上。然而这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这只手宽厚而有力度,搭在项燕左肩,一股如风细、如丝绵却又浩沛不可阻挡的真气顿时漫上了其周天经络,汩汩流动,无声无息间便稳固了其根基,使其不致受伤势所累,跌落境界。项燕明白来人似乎是友非敌,心道:“莫非是屈子?”想要看看来人面容,却依旧动弹不得。
这些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阿莎娜迦直接打出一拳,她没有开口问来人是谁,她更喜欢用拳头说话。万一打死,连回答都省了。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她更明白这人间能正面接住她拳头的人,连万一都没有。
她双肩微震,顿时秋风横吹变慢,星河流动变缓,碎叶飘飞变浮,刹那间,那虚无的时间轴被迫拉伸,去容纳更多的物质与思绪,去容纳那一只狠辣而干脆的拳头。本该轰鸣的音爆之声也被拉长得似一曲哀哀怨怨的尖细碎语。
唯有一只玉拳,划过长空,瞬身而至。
亦,瞬身而空。
玉手微微颤抖,再次紧握。阿莎娜迦强压心中的惊诧与怒意,她尽量高估来人的修为,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回头一看,方才她所站之处赫然多了两道背影,一道魁梧挺拔,披襟散发,长袍黑红相间,就像无边夜色笼罩着漫天烽火,是那神秘人的。另一道则是项燕。这神秘人竟然逆着阿莎娜迦的拳头带着项燕一起瞬身避开了这一击。
这场面和当日咸阳城中何其相似,只是主客易位,令人唏嘘。
那人抬左手凌空运气,护住宋玉周身经脉,缓缓道:“不想寡人还是慢了一步。”
阿莎娜迦与项燕闻言俱是一震。
项燕尚在惊诧间,而阿莎娜迦突然娇笑了起来,道:“阿姊果真算无遗策,不枉我此夜千里奔袭而来,真正的楚王果然在此。”
“那具傀儡果然瞒不过你们。”
楚襄王遥看了一眼残损的楚国王都,接着道:“寡人坐了三年死关,不想破关之日竟是如此境况。”说到这里,其声渐冷,有如霜风。
阿莎娜迦一步步向其走去,道:“听闻昔年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我阿莎娜迦倒想见识见识,你能鸣多大,又能飞多高。”
“但有巫风过处,皆可闻寡人之鸣;但有楚云飘处,即可容寡人高飞。”风云激荡处,楚襄王转身,显露面容,果真与那木偶一般无二,却比之多了三分神采与一丝人情味。
阿莎娜迦漠然不言,双臂如舒还闭,似展非展,顿时拳架如山,藏龙卧虎;拳势如海,怒涛暗涌;拳意如天,阔远高悬。
于是风止云散。
楚襄王见状,双手负于身后,只向前一步。
于是风起云来。
阿莎娜迦双拳震荡,楚襄王径直步去,于是风云变幻,阴阳交替,气象难测。二人气势互相攀升,最终如同两把利剑,砥月磨星,直插九霄。
楚襄王已步至阿莎娜迦身前,二人不过一臂之距。只见楚襄王抬掌笑道:“寡人也不欺你一个女流之辈,三招你若不死,寡人便放你离去。若你能击中寡人的手掌,寡人便任你处置。”语气温威并重,却说不出的自负与狂傲。
阿莎娜迦心中煞气狂升,气息愈发冰冷,然而面上眼波流转,分外魅韵动人。楚襄王微微意动,却在这时,阿莎娜迦一拳轰出,狂如雷电,直击楚襄王心脏处。楚襄王心中暗道:“好厉害的惑术。”手掌横移,瞬间拦在拳头之前。阿莎娜迦极是聪明,既已有约在先,与其主动追击楚襄王的手掌,还不如攻其所必救,迫其以手来挡。倒不是阿莎娜迦认为楚王当真能言出必行,只是咽不下被蔑视的这口气。
然而玉拳与手掌虽然相击,之间却隔了一层沛然纵荡之气,相触不得。阿莎娜迦微微一愣,却见楚襄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瞬间又是打出百拳,击向楚襄王各处要害,然而楚襄王双掌纵横,硬是将百来拳尽数拦下来,而且拳掌之间始终隔了一层气,接触不得。
阿莎娜迦修罗之躯太过于强横,举手投足间都能做到拳如电闪,直至百来拳打完之后,音爆气爆之声方才姗姗而来,绵绵如滚雷般荡漾开,平地炸响,逆冲霄汉。雷声中,项燕连忙护住宋玉,架着他闷退十余步,定神时却见那交手二人一动不动,拳架掌式一如当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阿莎娜迦心中气血浮动,暗道:“我一拳下去便是虚空都可以勉强破开,然而此人掌前之气硬是不被我拳意震散,仿佛另一个无穷无尽的空间一般,莫非是传说中的掌内乾坤?人间竟有如此高手,还当真不可小觑。”却见那楚襄王抬掌一笑,只觉分外可恶。复联想到之前那句“不欺你一个女流之辈”顿时怒意升腾,周天气息滚滚向其涌去,一双美目瞬间变得猩红如血,好似汩汩岩浆即将喷涌而出。
楚襄王警兆生出,心知不可托大,霍然攻道:“第一招”只见其双袖如舞,脚踏禹步,一双铁掌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却带着一股奇异地韵律,竟比阿莎娜迦先前的玉拳还要快上三分,如穿梭空间,直逼阿莎娜迦面门。
阿莎娜迦浑然不惧,眼中的红煞之气早已浓烈似血,目光狂然倾泻,如海潮掀天,浪打乾坤。“焚天煮海气!”一道似赤非赤若青非青的气练携裹着狂躁不屈的力量以奔雷电闪之速轰击在楚襄王双掌上。
一时间,咔嚓蹦脆、滋滋之声不绝于耳。此气若气而非气、似光而非光,然遇物则焚,无物不摧。楚襄王掌上纵有乾坤万里,却被烧的分崩瓦解,与柴无异。楚襄王并不知道,焚天煮海,最初就是分崩世界的无上妙法。
眼看掌内乾坤要被烧穿,触及掌心。楚襄王神情虽然凝重,却并无慌张之色,猛然双掌成阴阳二印,当空虚合,将掌内乾坤直接震碎,顺带着焚天煮海气一同湮灭于虚空。
阿莎娜迦一声闷哼,双目眩然溢血,这焚天煮海气乃是先天一点心火,点燃内腑十分怒气,灌注百脉精血,最高境界时,可融汇千里浊气,从而激射出万丈瞳光。此时被楚襄王以崩碎空间之法强行切断,不由伤了心火,故而双目眩痛。然而此刻楚襄王双手微颤不止,显然崩碎掌天地也并不好受,只是阿莎娜迦依然没能触及到他的手掌。
此时,阿莎娜迦焚天煮海气暂时绽放不出而楚襄王的掌内乾坤尚需慢慢恢复,双方似乎再度落在同一水平线上,然而没有了掌内乾坤的楚襄王似乎稍稍劣势,方才这一番比拼当是阿莎娜迦略微占了上风。
“好个焚天煮海气,寡人佩服。”楚襄王倒也大方,丝毫没有被破了掌内乾坤的尴尬。
“掌内乾坤,内掌乾坤,自成一界,亦是精妙无双的神通。如今你乾坤破碎,我倒好奇你拿什么来挡我的拳头。”阿莎娜迦睁开双眼,淡淡说道。只见其眼中血丝密布,美人憔悴,我见犹怜。
楚襄王微哂,轻吐三字:“第二招。”话音未落,一股蛮荒巫力轰然降临,威压如山海相逼,楚襄王衣发皆扬,气势蒸腾,状若巫神。
阿莎娜迦双眼猛睁,内心骇然,她赫然发现强如她可以横渡两界空间的修罗之躯竟被此种威压之力压得咯咯作响。楚襄王欲以大境界直接碾压而来,阿莎娜迦竟发现自己除了硬抗,一点办法都没有。阿莎娜迦心中莫名苦涩起来,便是硬抗,她也没有把握能接下楚襄王这一招。
危机关头,阿莎娜迦眼神陡然坚定,仰天喝道:“戮此天兮罹众仙!我阿修罗界戮天部阿莎娜迦,战死人间,不悔!”正欲爆发全身修罗血气拼杀楚襄王,楚襄王却陡然息敛了境界,威压荡然无存。
阿莎娜迦压力陡松,身躯自是一震,而面上的黑纱却承受不住如此反差,碎裂开来,显露出绝代的妆容,肤若萤雪,眉似秋山,鼻若琼脂,唇似朱丹。眉眼间风情万种,似有热情如火;粉面中妙相万千,却又冷若冰霜。尤其那双眼睛在这娇俏丰神的面貌下更是璀璨非凡,如两颗蓝色的星辰,散发着来自域外的绝代魅力。
见其真容,楚襄王眼神忽然变得格外复杂,渐渐地似有些走神。远处,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那是项燕震惊于她的美貌,亦是陷了进去。
阿莎娜迦初时还颇有些得意,她自信人间绝无女子在姿容上能与之匹敌,可渐渐她眼中的得意化作了更深的怨怒。楚襄王只看了她一眼,出神时却渐渐把头抬起,望向天空。她强烈的第六感告诉她,楚襄王出神的姿态并非是为她,而是为了别的女人。
这样的打击,对阿莎娜迦来说,比在修为上的压制更为残酷。
“我,不美吗?”阿莎娜迦咬牙说着。
楚襄王淡淡地看向她,半晌道:“你走吧。”
“我,难道不美吗?”阿莎娜迦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楚襄王沉默了片刻,道:“不如她。”
阿莎娜迦面色苍白,强吸口气,冷冷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我。”
楚襄王沉默了更久,忽然用一种极为复杂的口吻对阿莎娜迦说道:“若让你在阿修罗界众生和阿修罗王之间作生死抉择,你会怎么选?”
阿莎娜迦眉头紧锁,无法回答。
“那么,天下苍生与寡人心中执念又孰轻孰重呢?”楚襄王忽然语气说不出的悲伤,缓缓道:“寡人也想破了这贼老天啊!”
阿莎娜迦深深看了楚襄王一眼,旋即退入黑夜中,消失不见。
修罗退去,楚襄王转身来到项燕二人身边,将宋玉扶起,为之疗伤。
项燕沉默不语,不知心中所想。
“你可是在担心边关将士?”楚襄王道。
项燕没有言语,忽然直勾勾地盯着楚襄王的眼睛,厉声问道:“大王为何将那修罗女放走?所言破天又是何意?莫非真要与那阿修罗…合污!”
楚襄王深深看了项燕一眼,缓缓摇了摇头,却并未说话。
这等神情,在项燕看来如同无奈之举,不禁惨然一笑。
“咳,项…项燕…你错怪…大王了。”此刻宋玉伤势渐好,转醒过来,分明是听到了刚才项燕的质问。
宋玉连忙转身对楚襄王一礼,道:“请大王恕项燕不敬之罪。”
楚襄王托住宋玉,淡淡道:“无妨。”
项燕此刻心绪亦平静了不少,忽地扑地,长跪不起,朗声道:“项燕犯上之罪愿任凭大王处置,只恳请大王出兵救救边城将士!”心中暗道:“虽不知大王行事究竟,然就凭方才出手相助之恩,也当得起这一礼了。”
楚襄王将手一抬,项燕不由自主随势而起,只见楚襄王沉吟道:“寡人一日为楚君,便一日不可置楚国百姓于不顾。今夜之事,寡人心中有数,你做得很好。寡人非但不怪罪于你,还要赏赐于你。”然而楚襄王心中却暗叹:“为君者,所处之高,见人所不能见,却不能为他人道也。”
项燕沉声道:“大王!燕不要什么赏赐,只求大王速速发兵,救边关将士!”语声中一片赤诚。楚襄王仰天而笑道:“好一个项燕,若是我大楚人人似你,何愁霸业不成。你且宽心,想必此刻左司马已然整军出发了。”项燕惊道:“左司马不是已经……”
“左司马掌一国之兵权,怎会如此轻易饮恨。大王有替身,左司马自然也能有。”宋玉解释道。
向西望去,似看到了秦军来犯,楚襄王突然眼神变得慑人起来,对项燕道:“如今西秦是谁人领军来犯?”
项燕本听得援军已发,不禁松了口气,道:“大良造白起……不好!”忽地又紧张起来。
楚襄王眉头一掀,一股威势几乎压得项燕喘不过气来,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只见他沉声道:“如何不好?”
项燕心中已是冷汗直冒,虽已知大王修为高绝,却不想不经意间便能有如此威势,方道:“一个时辰前,燕在骄山上遇见过白起!现在想来,莫非大军已经……”
宋玉抬手做了个止势,打断项燕,说道:“我楚国之精英早已转移,楚殿之内的王公大臣不过是布下的迷阵,实际上西秦来犯时,我楚国已早有准备,只是做戏便要做得真,故索性让其轻而易举地攻克了五城。但是若想趁势逼近郢都,绝无可能。再者陛下此番出关,纵使白起兵临城下,亦何惧之?”
项燕听得一阵心寒,隐隐愤怒。五城说弃便弃,便这样葬送了多少百姓将士啊。
忽地,楚襄王手拍上了项燕的肩膀,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怒火,摇头叹道:“你可知我楚国为何要如此忍让?”
项燕心中的火为之一偃,摇头不语。
楚襄王转过身子,负手仰望无边夜色,道:“那你自然更不知如此做法乃是屈子亲口交代于寡人的?”
项燕心中仿佛泼下了一盆凉水,瞬间冷静下来,张口无言,依旧只是摇头。
楚襄王忽然长叹一声,道:“世人只知寡人放逐屈子,却不知这只是寡人与屈子演的一出戏。寡人更因此坐了三年死关,不仅为了将潜伏在楚国的阿修罗揪出来,更另有大谋。”
项燕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但隐隐信了七分。却听得楚襄王接着道:“如今天下大乱,修罗即现,灾祸将至,天外阿修罗界不日便将攻入我人间。寡人坐关三年之苦修何尝不是为了应对此次劫难。现下也不便多说,子渊,你暂领朝纲。项燕,你且随寡人上骄山一观。”
宋玉领命,化作一道碧光而去。
项燕却跪倒在地,道:“大王,臣恳请随军出征!”
虽然项燕心中许多疑惑尚未解开,此刻却已不再对楚王反感,反而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敢于背负千古骂名而以替身昏庸纵情、放逐屈子,需要何等的勇气与魄力!
楚襄王摇头喝道:“单凭你一人之力能杀敌几何?从今日起除非你真正成为将才,否则不得踏上战场一步!从今以后,你须得专心修习兵策统御之道和无双剑术。”
项燕也是果断之人,自知不足,于是不再请求。
俄而一缕秋风拂发,迷人眼眸,项燕拨开发丝,眼前华美的凤凰台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莽之巅,一方熟悉的青石赫然在上。此刻自己竟已身处骄山,而方才却丝毫没感觉到周遭景象之位移变化。此等术法宛若天成,无形无相。而楚襄王正在一边负手而立,神色淡然。
项燕完全被震住了,愈发觉得楚王深不可测。可项燕转而又疑惑起来,因为他看见楚襄王忽然轻轻抬起了右脚。正当项燕不解时,楚襄王轻轻地把脚放了下去。至少在项燕看来是“放下去”的,轻飘飘地丝毫没有一点用力蹬的样子。
然而轰隆一声,项燕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整座千丈高的骄山随着那一脚剧烈摇晃了起来,如同要崩塌一样。
忽地山腹内传来一声暴喝,只听见叫骂道:“好你个白起小儿!真当我骄山山神是泥捏的不成!?跺山还上瘾了!”
话音未落,一赤身壮汉横空而出,瞪眼指着项燕二人便要开骂,然而见了楚襄王,动作架势摆足了,神色大变,脸涨得通红,偏偏却骂不出一个字来。
这壮汉山神就好像被人掐着脖子一般,气都快出不来了。最后终于忍受不住,仰天就是一声厉啸,似吐出了万丈戾气,激得骄山又是一阵摇晃。
项燕暗惊道:“这壮汉不愧为山神,好悠长的气脉,单凭此项,我恐怕不及其百一。”
这壮汉山神舒服了许多,连忙跪伏于楚襄王跟前,恭声道:“芈擎不知大王驾临,出口无遮,还请大王赎罪!”壮汉面容凶煞,在襄王面前如此服帖,看得项燕咂舌不已。
楚襄王看出项燕所想,传音道:“楚国境内无论山神河伯所处之河泽山川皆为寡人所有,其众自然多归属于寡人。这骄山山神最是忠心,故寡人赐芈姓。”楚襄王已有栽培项燕之意,故遇事总是多指点其一二。
项燕闻言点头,此刻楚襄王已将这山神唤起来。
楚襄王道:“方才白起来过?”
芈擎听得“白起”二字,浑身一僵,道:“禀大王,两个时辰前那白起曾来过。”
楚襄王眼中忽刺出两道利剑般的瞳光,似将芈擎看了个通透,沉声道:“以你的修为,若是宋玉没有练成‘碧波青翠兮凝云,修修绿竹兮空音’的异象,在你手下也绝撑不过十招!这白起竟能伤你?!”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带了几分惊诧。
芈擎先是一喜,道:“玉小子居然真练成了!”然而想起白起的凶威,眼神又黯淡了下来,道:“唉!玉小子就算练成了这异象,碰上那白起,只怕万根翠竹也要被拔得一根不剩。”
项燕闻言,更觉不可思议,白起虽然厉害,虽曾一招制服自己,却也看不出究竟深浅。然而宋玉的异象之厉害,他可是深有感触的。不过转念一想,一个阿莎娜迦便强得离谱,白起作为秦军统帅,修为岂能相去甚远?
楚襄王显然也想到此点,忽然哈哈一笑道:“你瞧你这样子!不可一世的骄山山神芈擎,昔日放言永生永世守护寡人之郢都,如今一个小小的白起便将你吓破了胆么?究竟发生了何事,你速速道来!”
芈擎忽然再是跪伏在地,瞬间便已磕了数十个响头,又快又响,只听见他悲呼道:“芈擎护卫不力,还请大王恕罪!”
饶是楚襄王亦不免大感吃惊,他深知芈擎乃是个极为傲气的人物,那白起究竟有何魔力,竟能将他弄到这副田地?
楚襄王喝道:“芈擎,你这是做什么!还不起来!你的脊柱是用来撑起寡人楚国之屏障的!不是用来磕头的!将事情经过道来,寡人赦你无罪!”
芈擎闻言虽已停下,但还是不肯起身,只见他惨然一笑,道:“方才白起忽来到这骄山颠,却是带了个会唱曲的小姑娘,唱的都是楚歌……”
听到这,项燕不禁想起了那个口齿伶俐的青如小姑娘,心中忽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谁知那白起刚一坐下,便道:‘本座如今坐悬高山,观天河尽泻,俯视楚都,这凤凰台焉能与吾平齐!’,臣闻言自然大怒,便欲现身教训于他。谁知他抬手向下虚按,便将我摁在山腹中,动弹不得!”芈擎语声中尽是悲愤,楚襄王也是听得眉头微挑。
芈擎浑身颤抖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明明就发生在刚才,却好像发生了很久一样,想不起来,也不愿想起来。只听见他接着道:“然而那白起还没完,接着抬起另一只手,凌空对着…对着凤凰台就是一掌……断其一截,刚好矮了骄山青石台一丈!”
楚襄王冷笑道:“好个白起!好个魔高一丈!接着说下去。”楚襄王心中已是怒极,凤凰台乃是他极为喜爱之物,方才出关时便已觉得隐隐不对,没想到竟然被白起断了一丈。然而他心中亦不禁生出些赞叹,骄山之巅距凤凰台顶有三十多里,而白起远远击出一掌能刚好断去凤凰台不多不少的一丈,还能不使其倒塌,此等修为,亦令人佩服。
然而这丁点赞意瞬间被怒火给吞没了。
芈擎叹道:“此刻臣怒不可遏,便要和那白起拼命。谁知…谁知白起也是轻轻将脚一跺,便将臣震伤了。直到他那只脚离开山面,臣方能从山腹脱困而出……”
听到这里,楚襄王眼中闪动着炽热地光芒,似激起了浑身的战意,他哈哈笑道:“想不到我芈横还能遇上个修炼‘武之魂魄’的人!有意思!有意思!”
芈擎再是叹道:“当是如此!”
项燕却听得有些糊涂,武之魂魄这词他是第一次听说。
似乎项燕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楚襄王,楚襄王解释道:“武之魂魄其实也是一种异象的修炼方法,不过这种法门修炼出来的异象并不作他用。而是粉碎于体内,滋养体魄!异象本是一个人精气神融合化生的本命法相,凝结初成便属不易,修炼至大成更是难上加难。而今修炼武之魂魄的修士,若要修炼至大成,便要忍受无数次异象粉碎之苦。一次异象粉碎,便等同于魂飞魄散一次,那种滋味,当真比入了地狱还要惨痛。古往今来,修炼武之魂魄成功者,屈指可数。却无一不是大毅力,大智慧之辈!”
项燕心中动容,叹道:“可笑方才我还想用一只匕首杀他,为将士弟兄报仇。”
楚襄王道:“武之魂魄并非天下无敌。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凭你之天赋毅力,若努力修习,他日也未必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切记不可妄自菲薄。”
项燕凛然,躬身道:“燕受教。”
楚襄王点头,对芈擎道:“可知白起去向?”
芈擎急忙道:“陛下可莫要去寻他!万一有了闪失……”
楚襄王扬手止住芈擎话语,缓缓道:“如此人物焉能不会一会。寡人若错过了定会抱憾终身。若是三年前,寡人可能不是他敌手,但如今,谁高谁低尚未可知!”
芈擎无奈叹息一声,他知道这位陛下一旦决定了的事再怎么劝也是无济于事,便道:“白起二人向南去了,大致方向似乎是洞庭!”
“洞庭?”楚襄王不禁一愣,旋即笑道:“也是时候去拜访屈子了。”
说起洞庭,芈擎似忽想起来什么,忙对襄王道:“陛下!一个月前,曾有个异人来找陛下。陛下正在闭关,遂寻到臣,让臣给陛下带一句话。”
楚襄王道:“什么话?”
芈擎道:“洞庭之畔,巫山瑶花。”
话音刚落,楚襄王面色已然大变,上前一步,连声呼道:“这人是男是女?”已顾不得失态。
芈擎亦惊,忙道:“是一男子!约刚及弱冠!”
楚襄王安定不少,却又紧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忽振衣而起,化作一道如水墨色,带着项燕朝洞庭去了。
巫山瑶花,不禁让人想起巫山神女——瑶姬。传说这美丽又神秘的花朵乃是瑶姬的化身。也令人不得不想到“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故事。楚襄王自然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三年中他的去向宛如一个迷,谁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巫山瑶花”这四个字的含义。只是有些事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是不了解的。
楚襄王带着项燕御气飞行,快得有些匆忙,一向沉着如他竟也会如此着急,那“巫山瑶花”究竟是一朵什么样的花?
他单手背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摩挲着领口——领口赫然浮现出一块玉色青花,如同镶嵌。说是青花,其实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明珠大小,上有花瓣十二,各呈姿态,宛如活物。细细看去,花蕊中浮出点点星尘,萦绕如烟,漫拟那梨云梅雪,化作了朱钿宝玦,天上飞琼。
这便是巫山瑶花。他永远不会忘记。
相传瑶花为神女之心,素来唯一。听那神秘人之言,莫非还有第二朵不成?那神秘人又究竟是何方神圣?楚襄王陷入了回忆,拂面而过的秋风就好像逝去的时间,从他的发线、面颊悄悄溜走,却留下呼啸风声,在耳畔萦绕不绝,难以忘却。
远远的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濛濛地晨光亲吻着薄薄地夜色,宛如弥漫开来的梦幻。
是梦还是幻?
二十年前的巫山仿佛也是这种梦幻的颜色,永远沉淀在了他的心底。
巫山之上,云梦之台。那时的楚襄王和现在的样貌似乎并无多大变化,都是少年的模样。只是那时的襄王还不是襄王,而是怀王的太子——看似地位尊崇,然而在战国却往往朝不保夕。毕竟太子还不是王,也许以后会是,也许永远不是。
那时,他即将入齐为质——似乎许多雄主都有为质流亡的经历。虽然楚襄王留下的是骂名,但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
现在想来感觉还像一场梦,若不是临行前同楚怀王最后游了次巫山,若不是偶然摘下了当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瑶花,若不是每夜都会梦见的那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女子……
芈横只怕已客死齐国,如今又何来敢负千古骂名、敢与人屠争锋的楚顷襄王!
以楚襄王的修为,御气行空自然很稳,如履平地。项燕一直待在襄王身后,他心中虽然惊诧于“巫山瑶花”四字的魔力,不过他没有任何探询的意思。因为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就好像自己无觉天罚剑道的来历,他也选择深深埋在心底。
但是项燕隐隐知道,襄王衣袍的颜色是巫山绵绵风雨留给他的隽永的痕迹。他心中莫名觉得:黑与红梦幻般的交缠,也许是向往自由的梦想与不得不掌王权现实的交战。
是梦还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