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是想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提提孩子的事情,问要不要告诉春哲这件事情。
小敏说:“你别告诉他。”
顿了一会,抬起眼睛看了看我,说:“他和暖城订婚了。”
十月的阳光明亮的几乎要把人穿透,我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医院的。
我看到一群大雁横穿城市的上空向南方飞去,我几乎听到它们沉重的呼吸声,“空气会不会伤害它们啊!”我在心里默想。
我一边思索着小敏的孩子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一边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落叶在脚底发出破碎的“咔咔”声,那些纤细而又僵硬的叶柄断裂的声音让人揪心。
公寓里亮着微弱的光芒,我走上楼去。扣了两下门。
我听到木椅子被撞到的声音,门猛然开了,小敏叫了一声“春哲”。
我说:“是我”。
小敏“哦”了一声把我让进房间里,我把客厅的灯打开,日光灯洁白像花瓣一样的光芒便从电棒上剥落下来,掉在我和小敏的衣服上,弹一弹就能弹出一瓣雪来。
小敏倒了一杯水给我。
我捧着水杯问:“小敏,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小敏低着头不说话。
我把水杯放在裂纹的玻璃桌子上,说:“还是把孩子打掉吧,重新开始生活。”
小敏抬起头,眼睛里露出凶光,尖叫着说:“是不是我打掉孩子,你就可以和豆荚在一起,春哲就可以娶那个贱货暖城了?”
我的脸立马涨红了,尽管我并不是从这个目的出发考虑问题的。
但小敏明白我对她的关心吗?
我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我的头开始痛了。我几乎呜咽着说:“对不起,小敏。我并不是来伤害你的!”
我说:“我现在就走!”
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玻璃桌上的水杯碰翻了,“啪”的一声杯子摔的粉碎,水花四溅,这个杯子用破碎的方式清空了心中滚烫的仿佛伤害一般的水。我俯身捡着碎玻璃片,手指被划破,鲜血流了出来。我把碎玻璃扔进垃圾桶,扭开了门。
小敏说:“对不起,我是无心说出来的!”
我扭过头,说:“早掉睡吧,对孩子有好处。”
我关上门,从门底塞进去一千块钱,或许小敏会鄙视我这种行为,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关心她。要是豆荚在就好了,但随即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痛苦地摇了摇头。
十二豆荚叙述
这座城市有些肮脏,但是人情味十足。
清净的早晨,马路上会有许多散步的老年人,牵着一条哈巴狗,这条狗总是把粪便拉在路边的草地上;在某个十字路口会挤满卖小吃的摊子,三四块钱就能把自己的胃填满,还能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有时你会看到某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掂着自己的碎花棉裙跳过一个浅浅的水沟;你要注意看就会发现有些转呼啦圈的老奶奶脸上涂抹些红红的胭脂,发髻会插一两朵从公园里偷偷摘的花。
在这所城市里,警察是悠闲的,骑着摩托车微笑着执勤;在这里汽车要给马车让路,你看那些被上了套子的马或者骡子是多么地骄傲,时不时还会亢奋地打鸣。
我早晨去上班先在十字路口吃一个肉夹馍和一碗豆腐脑,然后穿过热气腾腾的一片乳白色水蒸气向北拐去杂志社。杂志社是上个世纪的苏联式建筑,周边种着高大的松树,我踏着木楼梯上二楼,大大的窗户使整个房间通风透气,采光性也很好。
房间里溢满电脑,电话,复印机和传真机的声音,空气中像是在跳动流动的音符,这种工作环境我很喜欢,每逢夜晚累的时候我总是泡一杯很浓的咖啡,坐在窗前看楼顶的月色和星光,工作不太忙的时候会给妈妈打个电话,确定妈妈在家一切都好。妈妈总是笑着说:“怎么会不好呢!你在外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感冒了,天凉要多穿衣服,听你们年轻人流行‘要风度不要温度’这句话,你千万别那样!”我说:“妈妈,你絮叨了!”说后母子俩笑了起来。
英林是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干净的下巴有天空一样接近蔚蓝的线条,蓝的又几乎接近忧郁。忙的时候,我会累睡在桌子上,他会静静地绕过堆满稿件的办公桌,翻到的椅子,来到我身边,轻轻把外衣披在我的身上。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樱花香甜的气息,像一条小狗一样舔着我的鼻子。他能观察出我需要什么东西,一杯水,一支铅笔,甚至我舔舔嘴唇想吃一个巧克力的时候,他都能看出来。
他会仔细地抄写我无心写在文件背面的诗句,跟我讨论泰戈尔,而且还能发表与别人不同的意见。
我想我们只应该成为最好的朋友。
英林向我表示爱意,我拒绝了他,他落寞地笑,像一朵樱花的坠落。
他说放弃深爱的人的滋味像是慢性自杀,好多年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掉,但灵魂还在坚持着爱的信念。
我笑了笑,说有些人的迟到会给自己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日子荒诞无稽地行进着,像一个过街的小丑,许多人看到小丑的相貌笑了,许多人看到小丑的内心哭了。
已经很多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妈妈的工作总是早出晚归,像一个守巢的老鸟。
我睁开困倦的眼睛,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家里的号码。
“嘟……嘟……嘟……嘟,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我还没有把手机放进手提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邻居打来电话,说:“豆荚,你母亲的病重了!”
十三田耕日记
春哲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豆荚家的家庭住址。
我说要。迅速掏出纸和笔,记下了一串字符。
春哲说:“田耕,你应该去看望一下你未来的岳母。”
小敏失踪了好几天,我翻遍了整座城市也没有找到她人。公寓里只有几件她的衣服,像一个人孤独的灵魂守着空荡荡的房间。
打她电话无人接听。
一个人想在城市里成为一个泡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我想她大概是累了,找了一个寂静的地方躲了起来。
我去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一箱牛奶就兴致勃勃地赶往豆荚的家,说实话我已经开始考虑我们的婚事了,这次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我敲了敲了豆荚家的木门,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豆荚,她怎么提前那么多天回来了?
豆荚看见是我,“嘭”的一声关了门。
“滚!”我不相信豆荚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宁愿相信冬天会打雷,也不会相信豆荚对我说“滚”这个字。
阴沉沉的天开始下起雨,像一层层蛛丝飘落下来,水汽渗进人的肌肤,凉的让人想咬紧牙关。
我怒不可竭地问:“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豆荚使劲拉开门,眼睛里喷出火,语气嘲弄地说:“你做错了什么?你没做错,我妈怎么会丢失工作?你没做错,我妈怎么会买不起药?你没做错,我妈怎么会住进精神病院?你有资格说你没有做错吗?我妈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折磨她。”
说后哭了起来,哭声里带有秋雨一样冰凉的恨意。
我想把她揽进怀里说声对不起,可她挣开我的手,关上门,说:“你走吧,我已经有爱的人了!”
雨是天的泪水,在下坠过程中丢失了热度,冰凉的像人的心。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
暖城正在和我的母亲愉快地谈话。
我走到暖城跟前站定,冷冷地问:“你和我妈去过豆荚的家?”
暖城仰起微笑的脸,说:“去过啊,豆荚的妈妈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我刷的一下扇了暖城一耳光,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要把她逼疯,害人丢工作?”
暖城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说:“我没有!”
我的妈妈站了起来,身子发抖着捡起鸡毛毯子没命地往我身上抽,我并没有闪躲,而妈妈这次真的生气了。
我冲出门去,一场秋雨像苦涩的汤药一样喂着生病的大地。
而精神的伤害怎么去补偿呢?
我一遍一遍地拨豆荚的号,豆荚不接我的电话,后来直接关机了。
我步行来到豆荚的家门口。使劲地拍着门。
最后豆荚打开了门,我走进了这所有些荒芜的院子,一颗梧桐树在雨水里抖落着叶子,葡萄藤纠缠着自己的身体,痛苦地结出紫红色的果实。
我坐在木椅子上,心痛地看着豆荚妈疯疯傻傻地拿着勺子敲着碗,嘴里喊着“死死,车祸,流血……”
为什么会这样?
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这自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三天后豆荚带着她的妈妈去了另一个城市。
十四豆荚日记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情和田耕并没有直接关系,但我还是发怒了。
她竟然卑鄙到利用人际关系把我妈妈的工作辞去,没工作就没有工资,没工资就没有治疗疾病的药物,害的她精神病发作。“可是妈妈你怎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呢?”我抚摸着妈妈苍白的脸,皮肤已经皱的没有往日精神饱满的色泽,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英林经常来照顾我的妈妈,听说我妈妈是素食主义者,经常会带来一些水果。
有时会捧来一束鲜花,插在木桌上的空花瓶里。
他会陪着我的妈妈聊天,聊他阳光富裕的家乡,聊他家后黑黝黝的山,聊他捉昆虫的童年。我的妈妈会像小孩子一样认真地听他讲话,发出“呀呀”的声音。这时我总会躲在另一间房子里捂着嘴唇哭泣,我把哭声都堵在嘴里,然后咽进胃里,让不懂感情的消化器官去吸收这些让我痛的撕心裂肺的事情。
为什么会这样?
夜里我睁大眼睛无法入睡,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但没有任何答案,心空洞洞的像一个无人居住的野山谷,大风穿过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穿过草原,穿过我浑浊的身体,穿过我清晰的灵魂。
我躺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回忆田耕的模样,心疼的一塌糊涂。
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会不会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有时我会痛苦地这样想。
妈妈的病情并没有好转,而是越来越重,一个星期后我和英林把她送进了这座城市最好的精神病院接受正规治疗。
即使一个人痛苦地接近绝望,生活这辆负重的马车仍然在继续前进。
十五田耕日记
豆荚带着她的妈妈离开了这座让她们受伤的城市,带着心伤和病痛匆匆地离开。
秋天彻底来到了这片车马喧嚣的城市。
我的生活只剩下燃烧的香烟和无休无止的失眠。
我几乎丧失掉生活的理由。
家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爸爸因为贿赂政府官员被抓紧监狱,从那时起妈妈的眼睛就没有干燥过,总是被泪水覆盖。妈妈再无心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涂抹昂贵的化妆品,我发现妈妈苍老的像窗外飘落的黄叶,妈妈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而她的身边只有两个亲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
我轻轻走进妈妈的房间,抱着她,轻轻地说:“妈,你还有你的儿子呢!”
妈妈扬起没有任何化妆品修饰的脸庞,是那么地慈祥。妈妈微笑的时候流出了眼泪,我伸出衣袖给她擦泪,说:“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开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给我擦泪的?”
妈妈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妈妈说:“孩子,你要想想办法,不能让你爸爸在里面受苦啊!”
第二天我去了趟暖城的家,找到现在已经是银行行长的王官福。
他很热情地给我沏茶,拿水果和糖。
坐下后,王叔叔摘掉被窗外的雾水沾湿的眼镜,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又戴在眼睛上。
他遗憾地说:“孩子,不是王叔叔不帮你,他犯下的罪是人民所无法饶恕的,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是不是?”
我笑了笑,说:“这还不是王叔叔给我爸出的注意,让我爸去贿赂那个政府官员,好像王叔树也得了好处。我家里有一个账簿,昨天我不小心翻到的,不好意思随口说了出来,童言无忌,还望王叔叔见谅。”
王官福的脸色立马变了,说:“哦,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得破费点钱!那个,你家还有多余的钱吗?”
我摊开双手,说:“都被查收了,只剩下一个安身的地方。”
王官福脸上闪现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他埋下头,然后猛然抬起头,说:“我还是直说了吧!我家暖城不能嫁给你,只要你答应这件事我就同意帮你。”
我疑惑地说:“不是春哲已经和暖城订婚了吗?”
王官福捏了捏下颚,好像给我说话很累的样子。他难过地说:“那只是我女儿一时赌气,说出的气话而已,她的心都被你小子给勾去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以前你家有钱,嫁给你还算是门当户对,现在你就是一穷酸小子,她还是死心塌地地想要跟你,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魅力!”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半个月后爸爸灰头土脑地从监狱里出来,一句话都不说,整天躺在床上想一些自己原来从没有时间想过的问题。
每天早晨我会去菜市场买一些便宜的蔬菜,有时会买一点点肉。妈妈重回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进过的厨房,围上围裙开始烧菜做饭。
吃饭的时候爸爸喜欢喝一点白酒,妈妈会小心翼翼地给他斟满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爸爸笑了笑,一饮而尽。
爸爸开始陪妈妈去逛街,买一些便宜的衣服和首饰,还有护肤品。回来的时候妈妈搀着爸爸,说说笑笑的,两个人好多年没有这么亲密过了。一无所有的贫穷让他们找回富裕时疏远的幸福。
暖城的婚期越来越近,他们两家父母都开始忙碌起来。
一天晚上,我在昏暗的灯光下读《泰戈尔诗选》,那些优美的诗句能温暖我渐渐冷漠的心。门猛然被推开了,暖城光脚跑了进来,她的裙子上粘有草地上的夜露,她是从家里偷跑过来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对于她,我的心是冷漠的,我无法原谅她对豆荚母亲所做的一切。
我第一次强烈感觉到她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她并不善良。
我看了看她,又把目光放回书上。
我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我父母房间的灯亮一会又熄灭了,他们要我自己处理这件事情。
暖城哭了起来,她呜咽着说:“我不想嫁给春哲,我并不爱他。我不再赌气了,你只要答应,我可以求我父亲解除我和她的婚约,只要你答应?”
我合上书,打了一个哈欠,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暖城忽然伏在我身上抽泣,祈求道:“算我求你了,求你答应。”
我懒懒地回答:“你还是回去吧,好好做自己的新娘。心要向善。”
暖城几乎要发疯,她尖叫着:“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肯原谅我?你说啊……”
我用被子蒙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这种黑暗让我感到安全和温暖。
暖城站了起来,恨恨地说:“我要你后悔!”
这一夜我睡的很安稳,我听到月光像流水一样流过屋顶。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变故。
小敏挺着大肚子回来了。
小敏仍回她和春哲的那间公寓去住,两个人,她和她的孩子。
她喜欢去逛一些儿童用品超市,买一些便宜的童装,童鞋,还有尿不湿,小肚兜等小件物品。有时会去寻问导购员哪些牌子的奶粉更接近母乳,更利于婴儿的成长。
但小敏仍然会在公寓里大吵大闹,因为春哲不想让小敏说出她怀有自己孩子的事实,他太想娶暖城了。
春哲和暖城结婚的时候,小敏还是挺着大肚子阻止了这场对于她不公平的婚姻。
春哲恼羞成怒,说小敏怀的是杂种,不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做了亲子鉴定,医院给出的结果是小敏怀的是别人的孩子。
小敏什么也没有说,挺着大肚子回到了公寓,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
春哲和暖城的婚礼推迟三天举行。
我所在的学校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一怀孕女子从女公寓楼顶楼跳楼自杀,有人说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突然从空中掉了下来,脆弱的身子摔的粉碎,肚子炸裂了,露出已成形婴儿的头。有人说她的血液像深红色的花瓣一样开遍了她身体的周围,野性而又温柔地开遍了大片水泥地板,目击者说这些血液是仇恨的种子,有罪恶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