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念白天的时间通常是这么安排的:早上送走牛越后开电脑收邮件。寻人启事上注明“定有重谢”,也注明他的信箱,前者充满诱惑,后者落到实处,这信就少不了。筛选一遍,有价值的他会再发信查问详情,或者按上面留的电话打过去,但结果多半是失望。之后,羊念会做些与专业有关的文字活,看书或写论文完全依据心情来定,并不强求。中午睡觉,起来后打开电视体育频道,有体操看体操,没体操看篮球。二者都没有,他闭眼靠在沙发上任意瞎想一阵,就起身进了厨房。
厨房在西面。夕阳余威下,羊念一边洗菜做饭,一边眯起眼从窗户往下看。一条内河横在下面,河面不宽,水已经流得很苍老,几乎奄奄一息,所以,说到底这河也只空余一身躯壳,并没有真实的存在意义,但有与没有毕竟不一样,有了它,羊念洗菜做饭时视线就可以在世俗生活以外的地方飘浮,竟生出几丝柔软的惬意。等到饭熟了,菜的香味飘起来,非常准时,牛越的脚步一定在楼梯上响起。
牛越回来了。除了周末,更准确点说应该是除了周末学校不补课,牛越都是早上七点半走,傍晚六点半到家。中学化学教师牛越的指缝里,偶尔会残留淡淡的硫化氢的臭鸡蛋味,或者没有洗尽的指尖,明显有被高锰酸钾染过的淡紫色痕迹。进门后,在放下手中那个黑色帆布包后,牛越会立即接住羊念递来的热茶,两人对视一眼,并不笑,并不做表情,但这一眼,每天他们都要看的。
羊念从牛越的眼中看到今天发生了事情,是上课下课以外的事。
羊念心里顿了一下,但他不问,等着牛越告诉他。
吃晚饭。饭桌是长方形的玻璃制品,四角分明。牛越坐在羊念左边,两人的位置一直是这样的,从来都并排坐,桌子再宽再大也坐一起,敞出一片空地,仿佛等着众多宾客就座。羊念看到牛越握筷子的手有些僵,是心事把它弄僵的。羊念咳了一声,从腹腔送出的气流有力地在玻璃桌上方射出一条看不见的直线。按羊念的意思,他希望当咳声落定时,牛越能跟出应有的话语,从小到大,牛越从来不会对他藏下话。
羊念咳嗽时,牛越正往盘子里夹豆角,两根筷子斜斜地伸出,与手掌、桌子构成不规则的三角形,竖在玻璃上,又倒映下去。牛越好像被这一情形打动了,停住手,眼盯着看,看了很久,似乎铁定要把心事咽下去绝不吐出。
但最后,在吃过饭洗过碗后,牛越提着湿漉漉的手从厨房出来,一边扯过纸巾擦手一边还是开口了。他从一个叫何鲁闽的男教师说起。何鲁闽是牛越的同事,教语文的。教语文与教化学的本来来往不多,牛越跟所有同事都是等距离的,都来往不多,连交谈都少。化学不是主科,课都排在后面,上午头两节都被语数英占去了,终于轮到物理化学生物史地课时,都得到十点以后的事了。牛越家离学校远,路上匀速骑自行车,不匆匆死赶,得花一个多小时。如果坐公交车,要倒三次车,碰上路堵,两个小时都耗得掉。所以七点半从家里走,悠悠走到学校,歇口气,泡杯茶,上趟厕所,差不多也该上课了。
一天的时间如果是一条带鱼的话,牛越把其中一小段鲜明地砍下,交给学校,剩余的,他要完整地保留在家中。为了这个完整,学校的事他从不带回来做。其实也没太多事,已经是老江湖了,课根本不用备,只是为了应付检查,把以前教案抄一遍而已。剩下的,就是学生的作业了。中午,路远的几个教师凑一起高高兴兴打八十分,他们中从来没有出现牛越的身影,即使不改作业,牛越也远离他们,安静地抓一张报纸,从报头看到报尾,连广告都一一瞄过。今天,牛越的眼光正飘浮不定地落在报纸上一个地产广告时,何鲁闽突然到化学教研室找牛越,很神秘地贴近来问他,你喜欢宋词吗?顿一下,又问,你喜欢古筝吗?牛越以为他问别人,扭头左右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你喜欢古筝吗?何鲁闽手按在牛越的胳膊上又问。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牛越摊一下手,怕羊念不相信,又进一步强调说,刚开始我真的不知道他要干嘛。
后来呢?后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后来何鲁闽告诉牛越自己要做媒人了。牛越还是没反应过来,眼连眨几下,见何鲁闽脸上涌动着一股暧昧,很贴切,很真切,并不隔山隔水。他又扭头瞅瞅左右,终于确定何鲁闽言说的具体对象不是别人,就是他了。
他要给你介绍对像?羊念头向旁歪着,眯眼打量牛越。
牛越抿住嘴,似有犹豫。是。一个……女老师,教英语的,他要我跟人家见个面。
你答应了?
没有,我没有!我说,谢谢谢谢,不见。我哥还没找对象哩,他不找,我也不找。
羊念点了一根烟,慢吞吞地抽。在烟雾中牛越去洗澡,水声哗哗哗地传出。卫生间的塑钢门中央安一小块磨砂玻璃,牛越的身影隐约现在上面。等到水声息下去,牛越套着睡衣一头湿漉漉地从里头出来,电视里恰好开始播一场演唱会了。这是牛越的节目,牛越对歌舞晚会百看不厌。一个穿着花哨的男歌星高高站在庞大空旷的舞台上非凡地又唱又跳,台下人头涌动,挤成一团,荧光棒白桦林般举在空中,仿佛被一股强风刮着,摆过来摆过去。几个女生脸部特写,她们对着镜头尖声大叫。
羊念觉得闹,这场面让他烦。很奇怪,如今嗓子怎么就这么金贵了呢?开口一唱就成为人上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出这么如痴如醉的场面来。歌难道能唱来粮食衣物红花绿草?能唱来蓝天白云风和日丽?这些疑问羊念只是在心里淡淡想过,并不太认真,也从来没有说出来,说了就扫牛越的兴了,又何必?不但不说,羊念还陪牛越一起看。不是这一台就是那一台,电视里的晚会总也断不了,羊念的晚上时间也就这么打发掉了。两人斜着身子陷在沙发里,很放松很惬意,不时牛越还嘴一咧轻声笑起。牛越的笑对羊念有挠胳肢窝的效果,羊念跟着也笑了。屋里这时就松弛下来,舞台上那些变幻莫测的色灯好像穿过屏幕射出来,把每个角落都照得很柔软。羊念想,其实单凭这一点,就已经有看晚会的理由了。
演唱会在九点四十五分结束。按往常的惯例,这时羊念会围绕寻人启事,把最新信息一一说出来。他们一起讨论分析,如果有歧义,羊念就重新打开电脑,让牛越自己看一遍。于是再分析再讨论。虽然结论大都模糊不清,不过因为每天都这样,已经成惯性了,总还是要有这个环节的。而今天例外,关掉电视后,羊念马上站起也去洗澡,热水从头顶浇下时,毛孔受到刺激,猛地一缩,打个哆嗦。这期间他突然想起牛越说的话:我哥还没找对象哩,他不找,我也不找。
羊念无声地笑笑。他不找女朋友,不该成为牛越也不找的依据。但牛越就是这样,羊念走一步,牛越不会走两步。从小到大,牛越都是他忠实的影子。
这套房子是单位分给羊念的,七十八平方米,已是十年前的老建筑。六年前科社院建过一幢处长楼,每人一百零几平方米,根据工龄长短,每套只要交五至十万元不等的钱。羊念不是处级,但他职称副研究员,.就有了相当于处级的分房待遇。他有资格分房,却没分到。建房期间,院里又评过一轮职称,不难,过了四五个,就需要多出四五套房子。可是规划做了,地基打了,多是多不出来了,就等着有人放弃。羊念没其他住处,他不像别人,还有妻子那一头单位可指望,他没有妻子,但他最后却放弃了。他不想拿出五至十万元的钱。处长们退出的旧房小是小一点,旧是旧一点,不用花一分钱就可马上入住,也很好,羊念就带着牛越一起搬进来了。原先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被他们拿来做书房,剩一间摆一张床,放两床棉被,一个是宝蓝色的,一个是琥珀色的,它们工整排在一起,分别属于羊念与牛越。
各自钻进自己的被窝后,羊念扭过头,伸手打算关灯。这时牛越突然说,刚开始我真的不想见的。
羊念伸了一半的手停住了,扳回身子,看着牛越。
牛越怔怔的,无所适从的样子。终于他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抓起从学校提回的帆布包,掏出一张4R彩照。
羊念接过照片,第一眼看到是个女人,第二眼觉得这女人仿佛见过。
是不是脸熟?
是。
像不像一个人?
谁?羊念抬头看牛越,突然脸色大变,又急速低头看去。
两人一起看。两三分钟过去,一对低着的脑袋都抬了起来,脸对脸。
像吗?
像。
像谁?
羊念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他的眼光瞟到墙上,那里挂着镜框,里头嵌着一张十五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中共有六个人,五男一女。羊念不看男的,只看前排中央那个女人,她三十多岁,梳两根短辫,咧嘴笑着,笑得很好。羊念抬头低头,又低头抬头,眼睛在两张照片两个女人间游来游去。答案已经很明确,本来不用答,但最后羊念还是说了,他用很薄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像王以娥,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