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轩茶艺居用夹心板和竹帘隔出一个个单间,都不大,最多容得下五六人。除了羊念、牛越、何鲁闽外,对面还坐着那个教英语的女孩。四个人就已经有些挤了。茶艺小姐进来,跪在地板上,细心款款地冲茶洗茶泡茶,清香一屋子漫开。
外面有音乐,大厅中央放一把古筝,一位穿中式衣裙的年轻女子低眼垂眉淡淡弹着。
何鲁闽说,小陈古筝也弹得很好。
女孩马上接口说,不好,刚入门。
羊念瞥牛越一眼。女孩嘴动时,左边嘴角一凹就隐约现出玉米粒大的酒窝。牛越微微点头,表示他也看到了。牛越还看到,女孩的眼睛跟平常人不一样,它不大,却极细长,细长得夸张,仿佛是经过机器拉长压扁过的。然后是鼻子,鼻梁扁平,两翼却突兀地宽出去,如同倒垂的细梗喇叭花,生生把一张脸给毁了。
羊念想起父亲秦同明的话。秦同明开王以娥的玩笑总是从鼻子入手,秦同明说,上半段的肉都挤到下半段去了。秦同明还故作痛苦地叹口气说,一个鼻子断送了一个美人啊。王以娥噜着嘴像在生气,猛地又扑哧笑起,两腮就隆成两个小丘,更淹没了中央的鼻梁。
王以娥的笑声单薄而生脆,有金属的质地,而且波浪状向上扬去。
这个女孩也笑得出金属般的音质吗?从坐下来起,女孩所说的话未超过三句,而且都是
短句,还没等辨出其音质,就息下去了。说是女孩,其实很牵强。1976年出生,30岁。虽然长得稚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但毕竟有岁数摆在那儿了,抬头抵头间,额上和眼角都有道道粗细不一的纹路横在那儿。她叫什么名字?何鲁闽没介绍,只说叫小陈。这么大了,还“小”,称女孩反而更顺些。
女孩的注意力不在牛越,甚至不在小小的茶室内。她身子侧着,头斜着。茶几中央凹陷处放置一束红色康乃馨,她偶尔伸手在花瓣上抚着,目光也依旧飘渺,并不聚焦具体的地方。羊念以为她走神了。后来发现她果然走神,正忙着听古筝。
何鲁闽说,小陈教学很棒,年年都教初三毕业班。
女孩打断他,两年,不是年年!
何鲁闽笑了笑。他挺辛苦的,一直费力找话题调动现场气氛。
羊念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更辛苦。他相信牛越的感受也是一样的,但没办法,得继续下去。看到何鲁闽笑,他连忙也笑。当老师其实很不错,他说,一届一届的学生培养出来,像一季一季收割下庄稼,很有成就感啊。
你呢?何鲁闽问,你们科社院平时都是干嘛的?
羊念说,做研究。
研究什么?
羊念说,文学所研究文学,经济所研究经济,哲学所研究哲学,法学所研究法学,如此等等。我是历史所的,研究历史。
坐在办公室里研究?
不,除了院里开大会和课题组有事,平时我都在家里。
家里?何鲁闽似乎很意外,不用上班?
在家做课题也是上班。课题完成了,工作就完成了。羊念拿眼瞟牛越。老是他说话不妥,牛越得开口。何鲁闽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过头问牛越,牛越,你哥活得挺快活的嘛。
马上又说,其实牛越你也很快活。中考化学只有40分,小意思哪。主科就累了,像英语——小陈,你们英语可能最耗神了,光是单词就得记死人。
女孩说,记不死。
何鲁闽说,记不死也累半死。
女孩摇摇头,似乎要否定何鲁闽的说法,却突然说:《渔舟唱晚》。然后她转转头,嘴一咧,手指捅捅外面,说,不好听吗?
何鲁闽回过神来。你说的是古筝啊。《渔舟唱晚》?这个名字我知道,曲子却没听过。
女孩说,那听吧。
咪索哪呐呐,咪索咪咪呐哆哆哪索……曲子非常轻缓,雾一样蹑手蹑脚地漫过来。羊念看到,女孩的两只手叩在桌上,指节一跳一跳,仿佛那里摆着一把琴。那十指,恰如竹叶,纤长,锐利,干瘦,皮与骨之间几乎没有肉的位置。这是一个爱音乐的女人。这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女人。这是一个对婚姻没有期待的女人。羊念把这三点总结出来了,回家的路上,他和牛越讨论的都是这三点内容。不是单独讨论,而是把王以娥结合进来讨论。
王以娥会拉手风琴。夜黑下来后,她搬张椅子,坐到家门口,把四四方方的手风琴从两肩挂下,腰挺直,头前倾,臂提起,一拉一合,一合一拉,好像她的胸部忽大忽小,忽白忽黑。《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水》,动不动就拉这一曲。她以前是跳舞的,后来在区艺校当舞蹈老师,手风琴新学不久。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海南岛上把根扎。刚开始她只是唱,边洗衣做饭扫地缝补边哼唱,后来又拉上琴。
尽管古筝不是手风琴,其性质却是一样的。
回家后,羊念站到那张嵌在镜框中的黑白大照片前,眼光停留在前排中央那个女人脸上。这么相似,她们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羊念从抽屉里拿出黑色硬皮笔记本,写下三个关键词:音乐、自私、冷漠。
笔记本里夹着一张与墙上相同的黑白照片,只是缩小了,只有两寸大小。羊念的食指在照片上划动,布纹面的相纸在他指尖下凹凸起伏。划到那女人的脸上,羊念指尖停住,抬头静静看牛越。牛越点头,牛越说,确实像。羊念重重地嗯了一声,坐到沙发上,然后拍拍旁边。牛越明白他的意思,挨着坐下,手托住下巴。
难道当年她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可能。
或者离开了,又回来?
可能。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如果毫无关系,是不可能长得这么像的。
肯定不可能。
那你的意思是?羊念问出这一句后,闭拢嘴,看着牛越。牛越扯动嘴角,说,还能什么意思?羊念点点头,站起,踱几步,倚着窗户点根烟。他不用打火机,用火柴,随着叭的一声划出火,屋里飘起磷硝味。火光一闪而熄,他脸上兴奋紧张混合的表情也一闪而过,像一位站在前线准备下达总攻命令的指挥官。问题只是在于,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羊念吐一口烟,眼望到窗外去。在茶艺居里确实看不出女孩的意思。30岁的女人与35岁的男人相比,婚姻的难度大多了,可是她却有着20岁的良好心态,除了听古筝,并不在意相亲的过程。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何鲁闽打来的。喂,牛越,你觉得怎么样?
厅里摆有两架电话机,牛越和羊念各拿起一个话筒。牛越瞥羊念一眼,慢悠悠地说,她觉得怎样?
何鲁闽说,你先说。
牛越答得很干脆:我不先说。
何鲁闽笑了。他说,从茶艺居出来,问她对你的印象,她半天才开口。
她说什么了?
她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什么意思?
何鲁闽说,我也不懂得呀,是一句宋词吧。我说过,老姑娘嘛,总是一些怪癖。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她拦下一部的士,快上车时,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了手机号,她的手机号,说可以给你。
羊念顺手抓过笔和纸,把何鲁闽报出的号码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