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雅轩茶艺居之前,羊念让牛越把何鲁闽叫到家里聊了一次。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这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一个朋友托我的。
朋友?叫什么名字?
暂时不能说。
女孩在哪所中学教英语?
也暂不能说。
为什么?
何鲁闽就笑了。他的脸上胡子遍布,黑黑的一丛一丛,把笑意羁绊得充满悬念。双方还没接触嘛,他抬手摸摸脸颊,好像有意要把羊念的视力往那里引。她担心万一没缘分,却弄得沸沸扬扬,不好收场。而且,她还怕如果她没看上牛越,牛越却看上她,到时候跑到她学校纠缠,就糟了。老姑娘嘛,有一些怪癖,你多理解。
她父母是什么干什么的?
不知道。这个难道很重要?
也……不是特别重要,不过,你能不能先帮忙打听一下?
不能。我只是帮忙牵个线。牛越35岁她30岁,年纪挺相当的。两人能谈成,她的父母什么底细不都清楚了?谈不成,父母是干什么的关我们什么事,你说是不是?
羊念只好说,是。
其实羊实觉得一点都不是。牛越不是为了谈成去的,牛越的目的只是为了曲线见到王以娥——如果女孩的母亲是王以娥的话。没有人可以把这个谜底直接端出来,谜底锁在烟云中,所以必须费力追究。
羊念压下那组手机号后,把话筒递给牛越。牛越约女孩第二次到雅轩茶艺居见面。
这是星期天。星期天下午三点整。
两点刚过,羊念已经先去了,进了八号单间。竹帘垂下,茶香袅绕。羊念对茶艺小姐说,我要安静想一些事情,茶我自己来,账我回头结,你不用再进来了。茶艺小姐疑惑地嗯嗯嗯退出后,袖着手准备为隔壁的七号房服务。七号房是预订的,一会儿男人来一个,又一会儿女人来一个。
男人和女人就是牛越与女孩小陈
关于这次约会,羊念认为是不成功的,因为他没有听到想听的。牛越连女孩的真实姓名都没问出。你叫陈什么?牛越问。女孩说,还是先叫我小陈吧。你的学校离这远吗?不远。那就是侨中了?不是。是十八中?不是。十九中?也不是,都不是,你不要问了!
七号单间安静了很久。古筝还在弹着。咪索哪呐呐,咪索咪咪呐哆哆哪索……《渔舟唱晚》又响起,手指叩桌子的声音也隐约传来。接下去,对话都围绕着这支曲。女孩问,知道曲名怎么来的吗?牛越说,不知道。女孩说,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有一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说到这儿她好像突然没了兴致,声音低下去,低没了。约会就结束了。
晚上躺进被窝时,牛越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茶艺居的环境不好,因为老有古筝,所以女孩就老走神,老不能把她引向他们设计的路子上去。羊念表示赞同。牛越说话不多,但心是明的,他确实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又一次约会时,地点改在离雅轩茶艺居不远的红枫林公园。南方的四季是没有边缘的,连个性都被温吞吞地淹没。已经是深秋,摊成“山”字形状的枫叶还一点都不红,连黄都勉强,即使已经干巴巴缺少水分了,它们也大致能坚持过整个冬天,等到春叶吐出嫩黄色的小芽了,才肯像老干部一样不甘不愿地被迫腾出位置,慢慢飘落。牛越和女孩在不红不黄的枫林中并排走着,两人差半个头。羊念远远地跟在后面,粗大的树干掩护着他。他感到兴奋,隐约有地下党穿越白色封锁线的刺激,目测女孩的身高因此出现了几次偏差:一米五五?一米六五?最后他深呼吸几口,终于测出一个比较准确的数字:一米六三。王以娥应该也就是这个高度。母亲的身高通常会遗传给女儿,这已经得到无数家庭的证明。
阳光迎面而来,枫叶的阴影映到地上,像一个个放大的鸡爪。有风,风把鸡爪弄得左右摇摆。羊念看看手表,刚过十点。看到牛越与女孩一起出了公园,时间还早,约会不该这么快结束,但似乎真的结束了。他们已经到了公车站前。羊念希望牛越能同女孩一起上车,一直把她送到家。可是,车子开动后,一下子空落下来的车站上,站着牛越。
牛越说,她坚决不让我送她回家。
说什么了吗?
牛越摇头。
一个上午什么都没说?
她问我喜欢宋词吗,我说一般,知道几首。她问哪几首,我读了黄庭坚的几句,记不全,支离破碎的。她说难道不喜欢秦观?我说知道秦观,知道“纤云弄巧,飞星传仇,银汉迢迢暗渡”,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问还有呢?我说没有了。大约就是这样,说了一阵宋词。
其他呢?
牛越摊摊手。自己的家事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羊念微微皱起眉。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有难度。他心突然动一下。有难度是否更证明了女孩身份的不同寻常?他把这个疑问说给牛越听,牛越想了一会说,不像。但为什么不像,他又说不出来,只是一个感觉而已。
羊念就接连两个晚上不太好睡,身体裹在宝蓝色的被子里,眼睛却在漆黑的天花板上睃来巡去。他在天花板上看到了王以娥、秦同明还有虎奔。虎奔双眼紧闭,脸已经不像脸,像绽开的石榴,都是血,艳红的血,手却苍白地垂向地上,那里丢着一把枪。
一把小口径手枪,乌黑,铮亮,冰凉,沉甸甸。
虎奔在区少体校练体操,助跑,踺子后手翻,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这对虎奔来说都不难。在后手翻或前手翻后,再来一个又高又飘的团身后空翻,这个动作虎奔也练出来了,但还不稳定。上一年在市少儿体操赛上,虎奔拿了一个自由体操亚军,这次,如果后空翻落地站稳,冠军就可能到手,接着,就可能进市队。秦同明为什么拿枪回来?就是要让虎奔开心,让虎奔开心之后好好练后空翻,因为一个星期后市少儿体操赛又开始了。
秦同明那天从县城回来是在傍晚,他背着双手踱着方步走进家门,暮色在他身后灰蒙蒙地连成一片,有风过,刮动台阶上宽大焦黄的梧桐叶。当时虎奔马念羊念牛越都围在桌子旁坐定,等着吃饭。透过敞开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王以娥正在碎砖块砌出的小厨房里忙碌。蜂窝煤孔洞有些堵,她拿着铁钎一个个捅。火星扬起,她眯起眼,撅起嘴一口口吹着。
秦同明一直走,走到桌子边,胯抵住桌沿,脸上现出奇怪的笑。然后,突然,他身子一侧,手一举,右手顿时竖在空中,手猛地长出一大截。细一看,长出的那一截不是肉,是铁,是枪,乌黑的小口径手枪。
秦同明是郊县体委副主任,检查旧仓库时,在角落发现几把以前的比赛用枪,有手枪,也有步枪。如果他没有好奇地揭开那一层精心包裹的黄油纸,如果他没有拿起枪随手拨弄几下,如果不是拨弄时枪栓还铿锵有声,如果不是恰好旁边还有几盒子弹,如果那一刻不是他自己先起了玩兴,如果没有虎奔即将参加比赛这档事,反正如果没有这一切,秦同明根本不会把枪拿回家。
枪到了虎奔手中。家里的很多好事都属于虎奔。当初秦同明托人把虎奔马齐一起带进区少体校,教练让两人在体操房里先来回跑两趟,又在他们的胳膊大腿上扳来扯去,然后再让他们张开双手趴到棕垫上,用麻绳先量臂长再量身高。一番折腾后,拒绝了马齐只留下虎奔。虎奔协调性好,暴发力更好,柔韧性也不错。教练说,虎奔有一些体操天赋。而且虎奔两臂之间的长度低于身高,而马齐却超过。按教练的说法,超过说明以后是高个,而高个是吃不了体操这碗饭的。
后来教练很快就不说虎奔有一些体操天赋,而是说很有天赋。不仅自由体操,就是跳马、单杆、吊环等等,虎奔上新动作也都比别人快,质量更比别人好,一路就奔到尖子的位置上了。秦同明很高兴。秦同明每星期只有周末回家,一回家都跟虎奔粘在一起。虎奔比赛,他坐场上;虎奔训练,他坐场边;虎奔在家,他陪着玩。看着虎奔,秦同明的眼睛比上好的绸缎还柔软,他的手在虎奔头上抚着的时候,粗壮的胳膊也变成了柳条。
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三十多年的时间却已经过去。羊念在暗夜里悄然转动手腕,指节像从熟睡中被惊醒,深浅不一地连串嘎嘎响。他转个身,发现牛越也没睡,就叹口气,说,越,我们还是继续吧。
牛越问,继续什么?
继续跟那女孩交往。
怎么交往?
羊念的嘴张了张,又抿住了。叫他说,他说不上。与女人打交道,他的经验一点也不比牛越多。事实上,直到此时,此时他38岁了,还没谈过恋爱。机会是有的,相当多,但他屡屡放弃了。他对秦同明发过誓的,他说,一定要找到王以娥,找她算账!账没算,我就一辈子不结婚!当时牛越在场,羊念话音一落,牛越马上接嘴表示了一致的意见。他们看到,秦同明眼皮子抖动好几下,手还往上举。秦同明是想说什么的,对儿子羊念和牛越的发誓说说自己的看法,可惜话还来不及出口,就咽气了,刚举了一半的手,像一根绳子,往下一坠,软软地挂到床沿。
那一年是1991年。
那一年羊念23岁,大学刚毕业;牛越20岁,还是师大化学系二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