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秦同明得肺癌死去。
父亲秦同明他曾是篮球后卫,个子不高,手掌却大,把球控得像有胶粘住一样。他跑,全场跑,泥鳅般来回穿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呼着喊着球就分配出去了,一有机会,突破,三步上篮,两分。
早先他是农业社队的,后来进了县队,接着省队教练也盯过来,眼都盯酸了,秦同明身高却仅一米七,再没有往上长哪怕一公分,反而见他横向突突突地扩出一圈圈,倒不是肥肉,全是硬梆梆的腱子肉,一泡一泡地鼓起,黑毛密集的大腿粗壮得胜过王以娥的细腰。这就坏了,篮球又不是举重,腿粗不粗无关紧要,个头高不高大却是至关重要的。
秦同明随县篮球队到市里比赛,一路拼杀,拿了冠军,心情十分愉悦。恰逢五四青年节,篮球赛的同时,全市文艺汇演也同时举行。打球的和唱歌跳舞的住同一家招待所,区文工团的王以娥就见到了沉浸在胜利喜悦之中的秦同明。两人站在一起,乍一看秦同明似乎更矮,但没关系,他们很快就关系火热。秦同明的嘴很特别,上唇三角形下唇一字形,就那么豁着,露出鲜艳的齿龈。王以娥从第一眼起,就笑得不停。怎么有这么好玩的嘴,太好玩了,像兔子一样嘛。谁也无法断定王以娥是不是冲着秦同明这个奇特的嘴唇才嫁给他的,一年后,当她退出文工团,到区艺校当舞蹈老师时,已经成了秦同明的妻子了。两人分居两地,一个在市里一个在郊县,每星期只能聚一次,都是秦同明往市里跑。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几年过去,虎奔出生了,马齐出生了,羊念出生了,牛越出生了。四个儿子,各差三岁,队列整齐。
羊念想象着,四十四年前,即1962年,当八斤重的虎奔呱呱坠地时,秦同明是何等开心。那时秦同明已从县篮球队退到县体委,做一名小职员。他做得挺卖力,用上了在球场上奔跑拼抢对抗的狠劲,因此很快就确立了自己的重要性。然后,等到牛越出生的1971年,他居然已经坐到体委副主任的位上。体委主任的位子是空的,所以秦同明实际上成了一把手,领导着全县人民的体育事业。他一个人在县城,还是那样,每星期跑市里一趟,星期六晚上到家,星期一早上又走。一个家和四个儿子都丢给了王以娥。王以娥跳了十几年舞,舞得四肢细长脖子挺直腰部凹陷,走路有一股仙鹤般的昂扬,可最终也没跳出名堂,不得已退出前台,以培养新秀为己任。排练节目时,羊念跟去看,有一次看到王以娥站在八个小女孩前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仔细教她们跳《洗衣歌》。
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呀,啊哪嗬!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呀,啊哪嗬!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呀拉羊卓若若尼格桑眉朵桑哎……歌曲真好听,王以娥跳得真好看。王以娥在艺校里跳着跳着,回到家手脚常常也停不下来,走路都是各族人民的优美姿势,手脚并舞。你们这些五指山!她将右手从上往下妩媚一指,笑眯眯地说,你们就是压迫我的五指山,就是榨干我血汗的五指山,就是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五指山!这时的五指山指的是秦同明和虎奔马齐羊念牛越。词用得很狠,压迫、榨干、作威作福之类,其实王以娥挺开心,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找不到鼻梁。所谓的“五指山”,她是满意的。谁知有一天却突然走了,带着马齐走。她不带虎奔走是因为虎奔死了,怦的一声,屋里的脆响像支利箭向空中刺去,拖出长长的回音。虎奔在枪响之后躺下去,脸裂开了,像熟透的石榴,血静静地流,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像有点羞怯,有点不好意思。虎奔走不了,一颗锃亮的铜制子弹要去十二岁虎奔的命。
虎奔死后第二个月,王以娥就走了,像水珠一样,她与马齐一起消失。那一年羊念六岁,牛越三岁。
如果要整理一下时间,时间是这样的:1974年虎奔死了、王以娥走了;1991年秦同明死了。从秦同明死去至今,羊念与牛越一直企图找到王以娥。
四个儿子中,虎奔长得最像王以娥,都有细长的眼睛和隐约的酒窝。马齐和羊念则把秦同明古怪的嘴唇遗传下来。至于牛越,他既不像秦同明也不像王以娥,反过来也可以说他既像秦同明也像王以娥。王以娥最疼爱的跟秦同明一样,也是虎奔,然后就是羊念了。羊念乖巧早慧,羊念善解人意,羊念不明白的是,既然他在王以娥眼中有这么多优点,一定要带走一个儿子的话,为什么不是他而是马齐?马齐有严重的鼻炎,鼻涕永远吊到嘴唇上,在一呼一吸间鼻尖不时冒起透明泡泡,这样的一个人,王以娥把他带走,却撇下年幼的羊念和更年幼的牛越。她去哪里了?去跟一个部队军官结婚了,这是秦同明说的。
秦同明还说,王以娥跟那个上衣有四个口袋的军官早有来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难道虎奔的死成了东风?
秦同明继续说,军官在外地,把王以娥和马齐接走后,不许他们再踏上这座城市半步,更不许他们再跟旧家人联系一丝。王以娥和马齐在部队里有着吃不完的肉罐头、穿不完的绿军装,所以,所以,早就忘了还有羊念,还有牛越。秦同明强调:在她眼里,我们大概连三只臭虫都不如啊!
五指山四分五裂,只剩下三只臭虫。羊念记得,这些话秦同明不是说一次,而是反复说,清晨、黄昏、节假日,阳光明媚、残阳如血、月上柳梢时秦同明都说。秦同明说着说着,眼就浊下去,也不见泪,只好像被烟熏过。然后,他就叹气,很大声地一口口叹。如果坐在他对面,会感觉到一股热气,夹着食品发酵后的酸臭味,直扑脸上。
再也没看到秦同明笑了,虎奔一死,王以娥一走,秦同明嘴巴就废了,不仅不会笑,连话都少说了。剩下的只是抽烟。秦同明以前也抽烟,但两三天一包而已。王以娥走之后,就一天两三包了,飞马、大前门、牡丹……烟雾包围之中,秦同明一天天枯萎,仿佛他是那烟的燃烧体,源头出自他的内脏。
还能怎么想?想来想去,都只能得出秦同明是被王以娥气病气死的结论。王以娥如果不走,死了一个儿子还可以再生一个补上,即使不生,也还有三个儿子团结在一个家里。可是王以娥走了,甩下羊念牛越不说,还甩下秦同明。秦同明年复一年地气,肺就气坏了。
秦同明临死前羊念为什么要对他说找王以娥算账?王以娥一走,羊念和牛越就被带到县城,在县体委的单身宿舍加了一张上下铺的学生床。一个从来没带过孩子的男人,突然面对两个幼小的儿子,三个男人的家立即成了猪窝,但毕竟也过下来了。秦同明不但让羊念牛越吃饱穿暖,还逼他们读书,供他们上学。他以前除了虎奔之外,眼球并不怎么落到其他儿子身上,虎奔一死,他体内的什么地方像被爆破了一下,突然父爱泉涌,恨不得把自己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喂进羊念牛越的嘴里。这样的父亲,都快死了,都被病痛折磨得脱了人形,还不应该听到一句亲手带大的儿子的讨好之言?羊念相信,找王以娥算账一定是秦同明胸中最激烈的向往与渴望。死了不要紧,王以娥的账却不能不算。
要算账就得先找到人。刚开始羊念用电脑软件,从那张一家五口人惟一的合影上把王以娥的头像裁下,拿到各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后来互联网盛行,启示又贴到各网站论坛上。王以娥不时在报纸上笑,在网络上笑,她一成不变地笑着,眼睛眯起,两腮鼓着,鼻梁陷着,好像事不关己,好像超然物外。除了生活一些必要的开销,羊念和牛越的工资都存进银行。不是广而告之有“定有重谢”吗,哪天,哪双雪亮的眼睛真的把王以娥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他们就得践诺,就得把厚厚的人民币谢出去。
然而,十五年过去,钱还在那儿。愿意被重谢的人很多,提供来的线索因此就很多,羊念或牛越曾一次次坐飞机火车汽车赶去看了,结果不是,都不是。
王以娥仿佛从人间蒸发了。
突然之间有个女孩撞上门来,她长得跟王以娥一模一样。她不是王以娥,但她难道不可能是王以娥的女儿?再婚后生的女儿?按时间来推断,非常可能。
羊念说,除非你能直接弄到那女孩母亲的情况,跟她见上面,看看究竟是不是王以娥,否则,就得继续下去,继续向她靠拢,直到有一天,她接受你了,把你带回她家,让你见她母亲。不见怎么知道是不是王以娥呢?
牛越不吱声。牛越原先哭或者闹,总之是四兄弟中声音最多的一个。后来变了,后来是指从虎奔死的那一天起,那一摊血,从虎奔脸上流出的血像染料一样,灌进牛越的身体,他因此颜色大变,安静了,不吱声是他最经常的状态。
羊念又说,这么多年,只有这一次王以娥离我们最近,没有这么近过,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