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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乡间作坊

传说,埃及巫师只需要在镜子里滴上一点墨水,过往来人的遥远过去就能一目了然。读者啊!我也想试试身手。不知我笔尖上的这滴墨水,能否让您了然公元1799年6月18日那天的一间作坊。该作坊地处干草坡,主人名叫乔纳森·伯格。

午后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作坊里五个工人正忙着手头的活计,门、窗户架、护墙板,等等。一股松香从门口堆得像小山似的松木板中飘出,与窗外的旧灌木气味混合在一起。夏季的接骨木正沿着墙脚盛开着雪白的花枝。刨子不停地刨动着,刨花也不停地在刨子上空飞舞。斜阳穿过那些飞舞的刨花,洒落在墙边的橡木镶板上,把橡木纹理照得清清楚楚。一只淡灰色的牧羊犬,在一堆柔软的刨花中已经为它自己铺了一张适宜的小床,现正把脑袋搭在两只前爪间舒舒服服地打盹。它偶尔撩起眼皮,瞥一眼五个人当中个子最高的木工,他正往一个壁炉中央雕刻一个盾形图案。夹杂在刨子和锤子声中的男中音,就是出自这个高个子:

好宝贝,快醒醒,

一天的忙碌迎着朝阳来。

抖落一身懒散……

这时,为了集中心思弄清某个地方的尺寸,洪亮的歌声转为低吟,不大一会,激昂的歌声再次响起:

但愿句句话儿是真心,

问心无愧如那当午朗朗天。

这么洪亮的歌声只能出自一个宽阔的胸膛。这个胸膛属于一个身子骨壮实、肌腱发达的男子。他身高约6英尺,身板挺拔,脸盘周正。每当他退后一步瞧着自己刚完成的木工活时,悠闲的姿势就像士兵在稍息。他袖子卷到胳臂肘,露出很有可能赢得健美比赛大奖的胳膊,然而修长的手及其灵活,再配上宽大的手掌,完全可以应对任何手工技术活。这个健壮的男人就是亚当·比德,一个名副其实的撒克逊人。在一顶淡色纸帽的映衬下,乌黑发亮的头发极其显眼,脸宽大却略显瘦削再加上他眉骨凸出,眉毛浓密,目光敏锐。这些都表明,他混有凯尔特人血统。

瞥上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身边的那个工人就是亚当的弟弟塞斯。两人身高几乎差不多,身体方面的其他特征也极其相似,包括头发的颜色和面容。但是,两人之间因血缘关系而导致的外貌相似,愈加衬托出两人在体形和面相上的明显差异。

塞斯肩膀不似他哥哥那样宽广,略显瘦削,眼睛灰色,两道眉毛比起他哥哥的来,浓密不及,但也更加显出几分宁静。目光不如他哥哥那般机警犀利,倒让人觉得真诚宽厚。他摘下纸做的工作帽时,你会看到他的头发也不似他哥哥那样浓密,稀疏并有点卷曲,使他的额骨一览无余。

流浪儿一般不太敢和亚当说话,但他们总是有把握随时能从塞斯那里讨到点零钱。

工具声,亚当的歌声,这样的合奏终于被塞斯打断了。此前,塞斯一直专注地忙活着一扇门,现在,他把门竖立起来,并将它靠在墙上。“瞧瞧,我今天总算把这扇门弄好了。”他说道。

大伙都抬头看了看。吉姆·索特,那个因长了一头红头发而被大伙称作“红毛吉姆”的家伙,甚至还停下了手中刨工活。亚当狠狠地瞥了一眼后略带惊讶地问道:“啊!你自己觉得已经把那扇门弄好了?”

“嗯,当然。” 塞斯同样有点惊讶地答道。“难道还要怎么弄吗?”

其他三个工匠一起哄堂大笑起来。塞斯觉得很迷惑,往四周看了看。亚当没加入大笑的行列,但他说话时脸上掠过了一丝笑容,这次的口吻比先前温和多了:“喂,你忘了那些嵌板塞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塞斯双手拍了拍头,脖子都羞红了。

“呵,呵,呵。”一个名叫威利·本的瘦个子大笑着窜上前来,一把抓住门。“我们可以把它安在商店的最外头,上面写上:‘循道宗信徒比德·塞斯之杰作。’吉姆,快去把红墨水拿过来。”

“胡扯!”亚当制止道。“别闹了,你这个长脖子。有一天你也会出这种纰漏的。会有你哭的时候。”

“我才不会呢。要我满脑子想循道宗那些玩意儿,还早着呢。”本说。

“那倒也是。你满脑子装的都是酒,这可能更糟糕。”

这时,本一只手已经把红墨水抓在手里,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字母“S”,正准备往门上写。

“别闹了,行不行?”亚当叫道。他放下手中工具,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本的右肩膀。“别再闹了。再胡闹我可要叫你见鬼去了。”

本的身子晃了晃,想摆脱亚当那铁钳般的大手。但是,尽管他个子小,胆子却不小,不想轻易地求饶。右手使不上力气了,他就用左手接过刷子,在空中舞了舞,好像要用他的左手去完成那题词的伟大事业。

亚当立马将他的身子转动了一下,抓住另一个肩膀,推着他来到墙边,将他摁在墙上。这时,塞斯说话了。

“算了,亚当。算了。本在开玩笑呢。本来嘛,他笑得也对。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我不会松手的,除非他答应不再纠缠门那件事。”亚当说。

“好啦,本。” 塞斯用规劝的口吻说道。“伙计,我们别再为这件事情争吵了。你知道亚当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你最好别在小路上弄什么车掉头。这事到此为止,别再提那挡子事了。你就答应了吧”

“我才不惧怕亚当呢。”本说。“但是,既然你求我,塞斯,我可以不再提它了。”

“这就对了,本。你倒是不笨。”亚当一边说,一边笑着松开手。

大家又埋头干起活来。

但是,威利·本却耿耿于怀。刚才的体力争斗处于下风,他就想在嘴皮子上挽回点颜面。“塞斯,你忘记弄那些嵌板塞的时候,你在想点啥呀?”他开始挑衅道。“想那牧师漂亮的脸蛋还是她的布道?”

“你来听听吧,本。”塞斯心情轻松地说。“今晚她会到绿坪来。没准你也能得到一些让你有点想头的东西,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歌曲除外。或许你还从此也有宗教信仰了呢。果真如此的话,那可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塞斯,现在跟我谈这些还太早。等到有一天我成家了,我会考虑你说的话。单身汉可不需要这么沉重的收获。说不定也像你一样,求婚和信仰一起弄。可你不会让我皈依宗教,在你和那漂亮牧师中间插上一脚,把她弄走吧?”

“我可不担心这事,本。恐怕你我都赢不了她的芳心。你只要去听听,就不会这么轻飘飘地谈论她了。”

“好吧,如果今晚没人陪我到猴林酒店喝酒的话,我倒有点想去瞧瞧她。今晚她会讲点啥?如果碰巧到时候我没有及时赶到,没有听到她讲了点啥,塞斯,你可要转告我噢。当然,希望及时赶到。赶去看啥呢?女先知?我可先告诉你,我去可不是为了看女先知。我是想瞧瞧那不寻常的漂亮妞。”

“得了,本。”亚当说,语气颇为严厉。“别再扯圣经上的事。你有点扯远了。”

“啥?亚当,你心思也活泛了?刚才我还以为你对那娘们的传教没啥念头呢。”

“不,我可没动啥心思。对那娘们的传教我也没啥说头。我只是说:你别扯那圣经上的事。你不是有本当作宝贝一样的笑话书吗?你尽管对它耍嘴皮子好啦。”

“瞧瞧,你也快和塞斯一样成为大圣人啦。我猜想今晚你也会去听传教。你倒是非常适合领唱。但我不知道,如果欧文牧师知道他最喜爱的亚当·比德转变为循道宗信徒,他会说点啥。”

“别为我劳心费神,本。我像你一样,不可能成为循道宗信徒。至于你会成为什么更糟糕的东西,那倒是说不定的。况且,欧文先生很清楚,不能干预别人有啥样的宗教信仰。他曾多次跟我说,信教是人们自己与上帝之间的事。”

“哼,哼,他总不会喜欢有人不顺从英国国教吧。”

“那可说不准。我本人讨厌约施托德烈酒,但是,如果你自己非得要用它把自个弄出洋相,我也不拦着。”

亚当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只有塞斯开始较真。

“不,不。”他严肃地说。“你不能把人的宗教信仰和烈酒相提并论。你不知道,反对国教的和信仰循道宗教的,其实他们和英国国教信徒一样,都有自己的信仰根源。”

“不,塞斯。我并不想嘲笑他人的宗教信仰。人们各自追随良知,就可以了。我只是想,如果他们的良知能让他们更安详地待在英国国教里,那可能会更好。英国国教有很多东西可学。另外,世界中存在着一些超越精神的东西,除了福音,世上还得有其他的东西。瞧瞧那些运河、渠道、挖煤机,还有克罗福德河上的磨房;我想,除了福音,人总还得学会制造一些东西。但是,听有些牧师传教,你会以为,除了闭上眼睛扪心自问内心活动,就无事要做了。我知道,人应该用心爱上帝,爱圣经中上帝的教诲。但上帝通过圣经怎样教诲人的呢?噢,圣经说,上帝将精神注入匠人,正如为灵魂建造居所一般,其用意在于让匠人能够用一双巧手做所有精雕细作的事情。我就是这么理解圣经的。上帝的精神每时每地伴随万物,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伴随着所有的杰作与发明,渗透于一切计算和机械制造。上帝帮助我们,无论在智力方面还是技巧方面,甚至于灵魂方面。如果有一个人,在他工作之余,能帮他妻子砌一个面包炉,免得她往面包房跑,或者在花园里整出一块菜地,使本来结出一个土豆的地方结出两个土豆,他做这些事情,比起跟在有些牧师后面,整天的祈祷啊,抱怨啊,都更好,也一样接近上帝。”

“说得太好了,亚当。”红发吉姆说道。亚当说话时他正停下手中的刨工活,将木板掉了个,他继续说:“这么久来这是我听来最好的布道词。这一年来,我老婆一直缠着我,要我帮她砌个面包炉。她说的也就是这么个理。”

“亚当,你说的不是没道理。”塞斯郑重地附和道。“但是,你自己也清楚,许多懒汉,正是听了你说三道四的那些牧师的布道,才变成了勤劳的人,也正是牧师才使酒肆人迹稀少。而且,有了宗教信仰的人,做起事情来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

“只是他有时会忘记弄上嵌板塞子。对吧,塞斯?”威利·本说。

“啊,本。你有了一个一辈子开涮我的把柄。其实,那不是宗教的错,而是塞斯·比德的错。他总是开小差,更遗憾的是,宗教也还没医好他的这个毛病。”

“别在意,塞斯。”威利·本说。“不管有没有嵌板塞子这档子事,你都是个直性子的家伙。不像你的某位亲人,别人一开玩笑,他就毛发直立,气势汹汹。也许他比你聪明。”

“塞斯,”亚当说,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讥讽。“你别当我有啥恶意。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针对你来的。看问题,各人的角度不同。”

“对的,对的,亚当。你肯定对我没恶意。”塞斯说。“我心里非常明白。你就像那条吉皮狗,有时会狂吠几声,但事后总会舔舔我的手。”

大家又静静地埋头干了会儿活。六点钟,教堂的钟声敲响。最后一声钟响还余音萦绕,红发吉姆就收拾好刨子,开始穿上夹克衫。威利·本刚把一个螺丝拧到一半,也停了下来,把螺丝刀扔进工具箱。哑巴塔夫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在前面的嬉闹中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也扔下刚举起的锤子。连塞斯也挺直了身子,正准备摘下工作帽。只有亚当一个人继续干活,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等到干活的声音都没有了,他抬起头,开始说话,口气非常的恼火。“看看你们自己,钟声一响,就忙不迭地放下手头的活,好像干活一点乐趣都没有,多做一点都不情愿。看着你们这样,我真受不了。”

塞斯觉得有点难为情,准备走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但哑巴塔夫特此时却不再沉默,开始说道:“呵呵,亚当老弟。你说这话可有点孩子气了。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46岁,而不是26岁,你也不会这么卖命白干活了。”

“胡说八道。”亚当依然气呼呼地说。“我不知道这跟年龄有啥关系。我想你也还没到干不动的时候。钟刚敲响,就像被枪打中了一样,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好像干活没一点乐趣,没一点自豪感。可恨!即使是转磨,你松开手,它还要再转几下才停呢。”

“亚当,你说够了没有?”威利·本叫喊起来。“你自己留下来干,行吗?你刚刚还在对牧师说三道四,现在你自己就像个牧师。你可以喜欢干活,不喜欢玩耍,可我不喜欢干活,就喜欢玩耍。你爱干就多干点吧。”

说完这些颇有气势的退场白,威利·本扛起工具篮离开了。哑巴塔夫特和红发吉姆也迅速地追他而去。塞斯左右为难,愁眉苦脸地看着亚当,巴望他赶快发话。

“去听传教前先回家吗?”亚当抬头问道。

“不,我的帽子和其他的一些东西还在威尔·马思克瑞那里。回家前我得取回那些东西。另外,我想护送黛娜·莫里斯安全回家,如果她愿意让我护送的话。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人从朴瑟家出来的。”

“那我就告诉妈妈不必等你了。”亚当说。

“今晚你不去朴瑟家了吗?”塞斯在离开前有点胆怯地问道。

“是的,今晚我去学校。”

整个过程中,吉皮一直待在它的安乐窝里。其他工匠都走后,它才抬起头来密切关注亚当的行动。亚当刚把尺子放进口袋,解下腰间的围裙,它就直接奔向前来,充满期待地望着它主人的脸。如果它有尾巴的话,此时肯定要摇起来。可惜它无法这样表达感情,只好像那些有身份的人一样,藏起它的感情,表现得略微矜持些。

“怎样,吉皮,篮子准备好了吗?”亚当说,语气温和得就像在和塞斯说话。

吉皮跳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好似在说“当然”。可怜的家伙,它可没有太多的感情表达方式。

工作日里,篮子用来装亚当和塞斯的午饭。叼着篮子跟在主人脚后跟后面欢跳的吉皮,比起那些在仪仗队里军官来,还要神气十足,目中无人。

离开作坊前,亚当锁上门,取下钥匙放到木料场对面的房子里。房子不高,房顶上平整地铺着灰色的茅草,墙面淡黄,在夕阳下显得温馨甜蜜。铅镶窗子明亮干净,石砌台阶也干干净净,好似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卵石。台阶上坐着一个穿戴利索的老妪,黑色的亚麻条纹外套,红色的胸巾,头上还戴了顶亚麻布缝制的帽子,正在招呼着一群斑毛鸡。这些鸡凑到她跟前,满心巴望着能得些冷土豆或者燕麦粒。老妪显然眼神不济,直到亚当开口说话她才认出他来。亚当说:“给你钥匙,朵莉。你帮我挂到房间里去,行吗?”

“哦,当然行。但你能否进来一下,亚当?玛丽小姐在里面呢。伯格先生也快回来了。我敢保证,若你能和他一起吃晚饭,他会很开心的。”

“不行,朵莉。谢谢你。我要回家了。晚安。”

亚当迈开大步匆忙离开木料场,脚后紧跟着吉皮。沿着那条从村子通向山谷的大道,他很快就来到山坡脚下。这时迎面来了一位骑马的老头,身后别着个手提包。亚当打他身边经过时,老头勒住马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打量这个头戴纸帽、身穿马裤、脚蹬深蓝毛袜的壮汉。

对于老人惊羡的目光,亚当毫不知晓。他很快就穿过山坡下的田野,放声高歌已经在胸中荡漾了一整天小曲——

愿你的话儿来自你心田,

你的心思透彻如那朗朗的天,

纵有秘密与把戏,

怎能逃脱上帝的慧眼?

看他那安详宁静的眼,

充满正气锁在眉宇间。

可叹人间欢笑成悲切,

多少梦想心事化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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