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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教堂礼拜

“赫蒂,赫蒂,你难道不知道两点钟就要开始做礼拜了?现在都一点半了。这样重要的礼拜天,你难道除了打扮就不会想点别的吗?可怜的赛厄斯·比德就要入土了。他半夜三更被淹死,一想起这,就叫人背脊发寒。而你只想着打扮,难道你是要去参加婚礼而不是葬礼?”

“啊,舅妈,” 赫蒂说。“我要给托蒂穿衣服,我可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早早地准备停当。我得费尽心机,才能让她站着不动。”

赫蒂下楼了,朴瑟太太站在楼下,戴着平日里那顶朴素的无边帽,披着常披的围巾。如果说有哪位姑娘看起来像玫瑰花,那就是穿着礼拜天漂亮衣服的赫蒂了。除了乌黑发亮的头发与眼睛,还有脚上带扣的鞋子外,从上到下都是粉色与白色。镶着粉色花边的帽檐,白色的上衣上零星点缀着粉色花朵。朴瑟太太打量着她,也忍不住微笑,任何人都会被赫蒂的艳丽所折服。朴瑟太太对自己的微笑感到恼怒了,所以她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出去,赫蒂也紧随其后。想到一会儿在教堂上她将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赫蒂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整个人像是飘在半空。

现在,这一小行队伍出发了。朴瑟先生身穿灰褐色的礼拜服,外配红绿色马甲。大的红玉髓印章,从海角般突起的表袋上垂下来,笔直的挂在宝绿色的表带上;围着黄色的丝质方巾,穿着朴瑟太太亲手织的灰色螺纹长袜,使得他的腿看上去匀称了许多。朴瑟先生认为他腿形很漂亮,心中怀疑现在日益流行的长筒靴与其他的流行款式遮盖了别人的腿形不足,那些人的腿形简直就是人类小腿的退化。他一点也不为他那张圆乎乎、乐呵呵的脸难为情。据他说这张脸本身就是幽默的象征。朴瑟先生一边拉着他的妻子穿过过道门走进院子,一边大喊:“快点儿!赫蒂——快点儿,小家伙们。”

“小家伙们”包括马蒂与汤米,两个小男孩,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他们穿着短小的粗棉布上衣与短裤,红润的脸庞,漆黑的双眸,看上去和朴瑟很相像,宛如小象和大象。他们两个走了过来,赫蒂走在他们中间,后面跟着耐心的莫莉。她一路上的任务是抱着托蒂走过院子,跨过路上的许多水坑。托蒂高烧刚好,但却闹着也要跟着去教堂,她还执意在披肩外挂了一个红黑色的项圈。早上刚下了一场暴雨,下午的时候路面上还有许多积水,尽管现在乌云已然散去,现出银白色的天际,她还得被抱来抱去避开水坑。

如果你在农场庭院里一觉醒来,你一定知道今天是礼拜日。公鸡与母鸡好像也知道,只是低声吟唱;斗牛犬看起来也比平日里温顺了许多,似乎只要轻轻咬你一口就可以让它心满意足了。阳光似乎在号召所有的一切都停下来休息,不要劳动。连阳光自己似乎也睡着了, 慵懒地照在长满青苔的老牛棚上,照在嘴巴塞在翅膀下蜷缩成一团的一群白鸭身上,照在懒洋洋地躺在草上的那头黑色老母猪上,她最大的猪仔在她的肚子上发现了最舒服的弹簧床。太阳也照在牧羊人阿利克身上,他今天穿了件新的长罩衣,十分别扭地半蹲在谷仓的台阶上小憩。阿利克认为做礼拜对他来说和其他的奢侈品一样,像他这样脑中只惦着羊群与天气的牧羊人是不会沉溺其中。“礼拜!不…我还有别的事情去考虑。”他常常语带讥讽地说道,让别人也不好再问下去。但我相信阿利克并非对教会有所不敬。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投机、消极的人。每当圣诞节、复活节、圣神降临周(复活节后的第七周,尤指前三天)等节日,他无论如何都会去教堂。不过他有一种大体的看法:集体礼拜和宗教仪式,就像其他非生产性活动一样,只是为那些闲散的人专门设定的。

“父亲站在院子门口。”马丁·朴瑟说。“估计他想看我们走过田野。他的眼神儿真好,虽然已经75岁了。”

“啊,我常常觉得老年人就像小孩子。”朴瑟太太说道。“他们看看就满意了,也不管看什么。我想,也许,万能的上帝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在归天之前保持平静吧。”

他们走近时,老马丁弯着腰拄着拐杖把大门敞开——他很乐意做这些零碎的琐事,像其他劳碌了一辈子的老人一样,乐于觉得自己仍然还有用——播种的时候他要在旁照看着,那样园中的洋葱收成要好得多;礼拜日下午他要在家照看着奶牛,那样奶牛产奶会更多。圣餐礼拜日他总是去教堂,但其他日子他就不一定非要去了,如果周日那天下雨或他风湿病犯了,他就在家读读“创世纪”的前三个章节。

“我看你们还没到教堂,赛厄斯·比德就已经入土了。”他儿子经过时,他说。“上午下雨时,把赛厄斯·比德埋掉就好了。你看到了吗?现在天上的月牙儿像船一样,是不会下雨的了。这是好天气的兆头,一点不错。尽管很多时候也不一定。”

“是啊!”他儿子说。“我希望天会放晴。”

“听牧师的话,好好地听牧师的话,孩子们。”爷爷对穿着短裤的两个小孙子说道, 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家伙的口袋里肯定装了一两颗弹球,准备在听布道时偷偷地玩。

“爷爷,再见。”托蒂说道。“我去教堂了,我带了我的项圈,给我一块儿薄荷糖。”

她爷爷看着这个诡计多端的小村姑笑得站不住脚,缓缓地把拐杖从右手换到让大门敞开着的左手,手指慢慢插进马甲口袋中。托蒂的眼睛盯着爷爷的口袋,心想里面一定有好东西。

他们都走了。老人靠在大门上,目送着他们穿过场院小路,穿过篱笆门,消失在树篱后的一个拐弯处。那时,灌木丛总是长得很茂盛,遮挡人们的视线,即使是打理得很好的农场也是一样。这天午后,野蔷薇绽放着粉红色的花冠,龙葵也在炫耀它的紫黄色的外套,淡色的忍冬花在冬青树丛中露出了影子,岑树与梧桐树不时地把她们的倩影映在小路上。

在其他栅门边站着几头他们熟悉的牛。这些牛看见他们过来,赶忙挪向一旁让他们过去。大约一半左右的奶牛成群结队地挤在大院门口,它们真是迟钝,根本没有意识到它们那庞大的身躯可能挡住去路了。远处的篱笆下,一匹母马头探出了栅栏,身旁枣红色的小马驹,头冲着母亲的腰窝,两腿叉开,羞答答地站着。场院门前的这条小路连着通向村庄的大路。小路旁全是朴瑟先生的田地。一路上,朴瑟那机警敏锐的目光不停地检阅着自己的家畜、庄稼,而朴瑟太太也时不时地评论一番。家庭收入一大部分就来自这位太太经营的制酪场,完全应该允许她对家畜和如何饲养发表意见。这种意见的发表,对她的理解力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使她发现在其他问题上她也可以为丈夫进献忠言。

“瞧,短角牛萨利在那里。” 朴瑟说。他们一走进了场院,就看见那头温顺的奶牛正躺在那儿咀嚼着食物,眼睛没精打采地看着朴瑟太太。“我越来越讨厌看到这头奶牛了。三个星期前我就说过,现在我还这样说,越早处理掉它越好。你看那头小黄牛,产奶量不到它的一半,做的黄油却多出两倍。”

“啊,你还真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朴瑟先生说道。“别的女人喜欢短角牛,认为产奶多。乔恩的太太就想让乔恩只买这一种牛。”

“乔恩老婆喜欢什么有什么要紧?可怜的蠢货,头脑简单得像麻雀。她拿大孔的勺子来捞油渣,油渣又掉回锅里她还觉得奇怪。我算看透她了,以后再也不会雇她家的佣人来帮忙了。都是乱七八糟的。你是不知道,一进她家,不管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五,都有脏衣服在那堆着,一直能堆到周末。至于说她家的奶酪,去年在铁桶里胀得像面包一样,她却说是因为天气不好。这就像有些人倒立着,却反过来说是靴子有问题。”

“嗯,乔恩的老婆还想买萨利呢,你不喜欢就卖给她得了。”朴瑟先生说道,暗暗为他妻子的这种举一反三的能力感到自豪。最近在集市里,他就不止一次地吹嘘过他妻子在短角牛这件事上的眼力。

“哈哈!那些取了蠢人做老婆的人才会全买短角牛,就像你的头掉进了泥塘,腿也会随之掉进去一样。啊,说到腿,你也该下来走走了。”朴瑟太太继续说道。既然这段路干了,小托蒂就被放下来自己跑,摇摇晃晃地跑在父母前面。“她的腿真好看,和她爸爸一样,腿真长。还真是她爸的好孩子。”

“是啊,十年后她就会出落得像赫蒂一样了。不过她的眼睛像你。我的家族中,还没有蓝眼睛的呢。我妈妈的眼睛又大又黑,和赫蒂的一样。”

“这孩子长得不像赫蒂未必就丑陋。我也不期望她以后会很漂亮。 有些金发蓝眼的人和黑发黑眼的人一样漂亮。如果黛娜的脸色红润一点,再把她头顶上的那连牛都害怕的帽子拿下来,人们会觉得她和赫蒂一样标致。”

“不,不”, 朴瑟先生不以为然地说。“你才不懂什么样的女人招人喜欢呢。男人只会追求赫蒂,而绝不会留恋顾盼黛娜。”

“我才不管你们男人们追求什么样的女人呢。看到那些又蠢又邋遢的女人,你就知道男人选老婆的眼光如何了。他们选的女人就像罗纱缎带一样,褪色后一无是处了。”

“好啦,好啦,你总不能说我娶了你也是个不会选老婆的男人吧。” 朴瑟先生说道,他经常用这类恭维话来平息他们夫妻间的小争吵。“而且,十年前,你可比黛娜要丰满多了。”

“我从不认为,女人长得丑才能成为好主妇。乔恩的老婆长得就丑,她宁愿让牛奶发酸变质以节省凝乳素,不过干其他任何事儿她都不会节省了。至于黛娜,可怜的孩子,要是她总以饼干与清水当午餐,省下钱去救济穷人,她是怎么也丰满不起来的。她有时真的让我受不了。我告诉她这完全是和《圣经》相悖的。圣经说:‘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可是我说,‘要是爱邻人和爱自己一样,那你能为他们做的就很少了。你会认为肚子饱也就行了。’哎,不知道这个礼拜日她在哪?——我敢说,她一定坐在那个生病的老妇人身旁,她突然决定要到她那儿去了。”

“真遗憾,她脑子里总有这些怪念头,她本来可以和我们过这个夏天,放开肚皮地吃,我们也不少她这一口。她住在家里一点也不碍事,总是像呆在鸟巢里的小鸟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而一旦要去跑个腿儿啊什么的,腿脚又特别地麻利。赫蒂出嫁后,你就会想要黛娜时刻不离你左右了。”

“想有什么用啊!”朴瑟太太说。“你是留不住黛娜的,她才不会像别人一样呆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要留她,还不如向飞燕招手,留住这些飞燕呢。如果能打动她,使她改变想法,我早就打动她了。我整天跟她谈,还骂了她,但没用。她是我亲姐姐的女儿,为她做这一切,都是我应当应分的。但是糟糕的是,她只说了句‘再见’就跳上马车了,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就像是她朱迪思姨妈从天堂回来似的。想到过去对她的责骂,我有点害怕。因为有时你会觉得她比其他人更懂得是是非非。不过,我不会因为她是循道派教徒就让步了,就像我不会认为一头白牛犊和一头黑牛犊吃同一桶饲料就认为它不是白色的啦。”

“住口!” 朴瑟先生低声喝道,就他温和的脾气来说,这已经是接近怒骂了。“对于循道派,我无话可说。只是觉得只有生意人才会加入;你从来没见过一个农民有这种怪念头。也许偶尔会有个别干活不怎么样的工匠加入,塞斯·比德即是一例。不过,你看亚当,他可以说是相当聪明的人了吧,人家就不上当。他是个好国教徒,要不然我才不会鼓励他去追求赫蒂呢。”

“啊,上帝啊!”丈夫说这番话时,朴瑟太太回头看了看。“莫莉与孩子们跑到哪儿了!他们落在老远的地方。赫蒂,你是怎么照看他们的,让你照看他们,还不如贴幅画让画照看呢。快去叫他们跟上。”

这个时候,朴瑟夫妇已经来到第二块田的尽头。在这里,他们把托蒂放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这石头是洛姆夏郡真正的梯磴——等那几个慢悠悠的家伙。托蒂望着他们,有些得意洋洋,“他们都是淘气包,淘气包,就我乖。”

事实上,这个礼拜天,穿过田野,马蒂和汤米真是太兴奋了。看着树篱中不断上演的戏剧,他们就忍不住地像一对小狗那样,非得停下来窥视一番不可。马蒂确定他在那边大白蜡树的树枝上看到了一只黄鹀,可就在凝神窥视的时候,一只白喉白鼬从他们面前飞跑而过,他却漏过观看的机会。小汤米洋洋自得地对之描述了一番。接着又飞过来一只羽毛刚长丰满的小金翅鸟,不停地在地上拍打着翅膀,让你觉得很容易就可以抓住它,可它却拍打着翅膀,躲到黑莓丛下面去了。他们知道不可能让赫蒂关心这些事情,所以他们就找莫莉,在她那儿随时都可以得到同感。每次给她说一声,她也会张开嘴到处窥探,口中恰逢其会地叫着“哎呀”,看起来惊奇万分。

赫蒂走过来,对他们说舅妈生气了,莫莉赶快紧张地加快了步伐。马蒂却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欢呼:“我们发现眼斑吐绶鸡的窝了,妈妈!”他本能地觉得,带来好消息的人是绝不会挨骂。

“哦,”朴瑟太太说道。果然在惊喜中忘掉了所有的惩罚。“乖孩子,啊,在哪儿呢?”

“在树篱下的一个洞里,是我在找金翅鸟时先发现的,我看到它坐在窝里。”

“你没吓着它吧,我希望。”母亲说。“否则它会遗弃这个窝的。”

“没有。我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得不能再轻了,只是悄悄告诉了莫莉。对吧,莫莉?”

“噢,噢。那现在就快走吧。”朴瑟太太说。“走在爸爸妈妈前面,拉着你小妹妹的手。我们得一直走了。好孩子礼拜天是不到处看鸟儿的。”

“可是,妈妈,”马蒂说道。“你不是说谁发现了眼斑吐绶鸡的窝就给谁二先令六便士吗?把二先令六便士装到我的存钱罐里去,好吗?”

“孩子,如果你现在乖乖地和我们去教堂,我们就满足你的要求。”

看到长子这般精明,夫妇两人高兴而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儿。可是汤米却是一脸乌云。

“妈妈,”汤米说,几乎要哭了出来。“马蒂的存钱罐装了很多钱了,比我的多多了。”

“妈咪,我也要二先令六便士装在我的钱罐中。”托蒂说道。

“嘘,别吵了,快别吵了。”朴瑟太太嚷道。“谁见过像你们这样不听话的孩子?你们再不快点儿去教堂,就再也别想见到你们的钱罐了。”

这番吓人的威胁果然奏效,一路上又经过两块空地,三双小腿儿赶忙往前赶,没再停歇,只是在经过一个满是蝌蚪的池塘时,三个孩子满怀渴望地顾盼了一会儿。

看着那堆明天又要翻来覆去地晒的干草,朴瑟先生的心情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在收获干草和玉米的季节,对于休息一天的利益,朴瑟先生的心里总是盘算来盘算去。不过,一到礼拜日早晨,无论起得多早,任何东西也不能诱惑他下地去干活。迈克尔·霍尔兹沃斯在耶稣受难节耕田,不是一对牛中暑了吗?这就说明,在神圣的日子里干活儿是对神灵的亵渎。马丁·朴瑟很清楚,无论什么坏事他都不能去做。用这种方法挣钱,家道决不会兴旺。

“阳光这么好,我几乎忍不住手痒去晒干草。”走过“大草地”时他说。“可是,昧良心只想着赚钱又的确是件可怜至极的蠢事。吉姆·韦克菲尔德,那个过去被称为‘韦克菲尔德绅士’的家伙,过去总是在礼拜日也照常工作。不管这样是对是错,好像在他心里根本就不信有上帝和魔鬼。看看他落到了什么地步?哼,上个集市日我亲眼看到他提着一篮子橘子在卖。”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朴瑟太太附和道。“想用邪恶作诱饵去钓上好运,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得来的钱会把你的口袋烧个窟窿再溜掉。不正当的钱,我是宁肯身后不名一文,也不愿意去挣。天气是上帝安排的,只能顺其自然。宁可遭天灾,也不能像婊子那样在礼拜天赚钱。”

尽管他们途中耽搁了点时间,多亏朴瑟太太把自家的钟拨快了,总算确保他们在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赶到了村教堂。那个时候,要来做礼拜的人大部分都已经集中在教堂的院子里了。而留在家里的,大都是照看孩子的母亲。比如蒂莫西家的贝丝,就站在自家的门前给孩子喂奶。和身处其境的所有妇女一样,她觉得除了照看孩子,不可能再做别的事情了。

人们到教堂来,并不全是为了参加赛厄斯·比德的葬礼。仪式开始前,他们就早早地站在教堂前了。他们通常都这样。女人们来了就会进入教堂。农夫的妻子们隔着椅背低声拉家常,谈论疾病,说医生的药不灵,推荐用蒲公英茶或其他一些土方子治病,说这些东西会有效得多;她们谈到了家里佣人。这些佣人天天叫喊着要加薪水,而做起事情来却每况愈下。眼下的女工,除非亲眼盯着,否则谁也信不着。她们还谈到,特雷德斯敦丁格尔先生开的杂货店收购黄油的价格太低了。丁格尔的太太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是丁格尔先生的还债信誉却令人怀疑。她们替丁格尔太太惋惜,自己出身名门,却下嫁了个开杂货店的。与此同时,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溜达,除了几个乐手要排演先进了教堂,其他的男人只有等到欧文先生坐到了读经台上才能陆续进去。其实他们也没有必要提前进去,在仪式举行前进去他们能干点啥呢?况且,他们觉得在教堂外谈点“小生意经”,宇宙间的神灵也不至于会怪他们亵渎了圣灵。

今天,卡德·科朗吉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面貌焕然一新,弄得他的小孙女也把他认作陌生人,一个劲地对他大喊大叫。但是有经验的人,只要看看这个高大粗壮的家伙,一遇到农民就谦卑恭逊地摘下帽子,不停地致意,就知道他就是村里的那个铁匠。因为卡德自己常说,在工作日里,一个干粗活的人即使碰到魔鬼撒旦的仆人也要恭恭敬敬。不过,他这个听起来有点可恶的处事原则,倒也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表示凡有马掌要钉的人都能从他那里得到尊重而已。此时,卡德与几位村野大汉站在离那山楂树下的墓穴较远的地方。在山楂树下,埋葬的工作正在进行。桑迪·吉姆以及其他几个农场里干粗活的人在墓穴旁围成一圈,脱帽肃立,与哀伤的母子一块儿哀悼亡者。其他的人站得不近不远,时而看一眼墓穴附近,时而旁听一下教堂门口那群农夫们的谈论。朴瑟先生在家人们进入教堂之后,也加入了农夫们的谈话。在这群人的最外侧,站着唐尼尚纹章大酒店的主人卡森先生。他的姿势极其引人注目。只见他左手放在屁股口袋里,右手食指插在马甲纽扣间,头夸张地歪在一边。总的说来,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演员,虽然戏份很少,却自信观众心里清楚,戏的主角非他莫属。他的这副样子与老乔纳森·伯格的站姿相比,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老乔纳森·伯格此时正两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气喘吁吁的咳嗽着,对于那些不能换成钱的知识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今天,教堂里谈话的声音比以往小了许多,生怕盖过了欧文先生的声音。此时此刻,欧文先生正在读经台上诵读最后一段祷告经文。大家说了通对可怜的赛厄斯的同情话后,渐渐地把话题转到了自身的苦痛上,也就是说,对乡绅管家萨切尔的不满上。老唐尼尚生性吝啬,对于收租金、木材交易之类的事情也总是亲力亲为,而一旦老唐尼尚在这些事方面没办好的时候,萨切尔就赤膊上阵,担当起总管家的角色。这也是他们压低声音谈话的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没准萨切尔现在正沿着铺砌着石子的小路向教堂走来呢。全场突然安静了下来。欧文先生已然停止诵读经文。围在墓穴旁的人也散开了,正朝教堂走来。

欧文先生走了过来,他们全都移向了一边,脱帽站着。亚当与塞斯走在母亲的两旁,跟在欧文先生后面走了过来。乔舒亚·冉身兼教堂执事和葬礼司仪,也就未来得及跟随神父进入祈祷室。三位家属走进教堂前,在门口稍稍停了一下。丽丝贝转过头来看了看墓穴。唉!山楂树下,除了一堆黄土,别无他物。丈夫死后,她整天以泪洗面,今天却没怎么哭,因为,在悲痛之余她隐隐感到自己在这葬礼中的作用很重要,欧文先生要专门为她的丈夫颂读祷文。此外她知道过一会就要为她丈夫唱赞美诗了。她与她儿子走向教堂门口时,教友们纷纷对她友好地点头,表达深切的同情,她的这种悲喜交加的感觉就更为强烈了。

母子三人进去后,教堂外的人鱼贯而入,但还有人在外徘徊着不肯立刻进去。远处隐隐约约可见唐尼尚先生的马车正在缓缓地向山上行驶,这可能更使他们觉得不必急着进去。

不一会儿,喇叭与笛子的吹奏声响起,按照惯例同时响起的还有晚祷圣歌。这个时候大家都要进入教堂,并且就座。

除了过道两旁那陈旧的灰色橡木长椅,干草坡教堂内部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长椅大多数是大方椅,排列在狭窄过道的两旁。不过这些橡木长椅确实没有现代过道的缺点。右手边中间部分两排狭窄的座位,是留给唱诗班的。这样就方便乔舒亚·冉到唱诗班里充当主唱,唱完后又马上回到读经桌旁来。在通向圣坛的拱形门一侧摆放着讲经台与读经台,这两张台子与长椅一样陈旧古老。圣坛边唐尼尚及其家人坐的大方椅也一样灰旧。我向你保证,这灰色古老的长椅连同发黄的墙壁,为整个破旧的教堂平添出和谐的色调,也更好地衬托出教堂内红润的面颊与鲜亮的马甲。圣坛边有随意的几抹深红:读经台和唐尼尚及其家人座位上深红的坐垫,很是气派。在视野尽头,祭坛上平铺着深红色的台布,上面有莉迪亚小姐亲手绣的金色光芒。

即使没有深红色的台布,只要欧文先生坐在读经台上,效果也一样的温暖祥和。只见欧文先生在读经台旁坐了下来,亲切的目光掠过台下朴素的教徒。他看见那些任劳任怨的老人们,虽然佝偻着背,好像站也站不直,但他们在修剪篱笆、修缮茅草房顶时依然精力十足;他看见身材高大、体格粗壮、棱角分明的石匠和木匠,看见那五六个富裕的农民以及他们脸色红润的家人;也看见那些穿戴干净的老妇人,她们大多是农场工人的妻子,戴着黑色的帽子,帽檐是白色的,干枯的手臂自肘部以下裸露着,无力地交叉在胸前。没有一位老人带着书来——他们带书来又有什么用?他们当中又没有一个识字的。不过他们能背上几句“有益的话”,他们干瘪的嘴唇在仪式的进行过程中不时默默地张合。他们虽然不能理解这些仪式的真实含义,他们心中却有个简单的信念,那就是这些话能为他们驱除灾祸,带来好运。 现在可以看到每个人的面孔了,因为大家都站了起来。小孩坐在长椅上透过古老的椅背边缘窥视。与此同时,慈祥的首主教在一首欢快的圣歌曲调的伴随下唱起了晚祷歌。这些曲调在今天已经随着上一代的教区长和合唱队的教区执事的去世而湮没无闻了。这些曲调的消逝,就如乐神潘创制的排箫消逝一样,是随着热爱它们、喜欢聆听它们的耳朵一同消逝的。亚当往常都在唱诗班中,而今天却和他母亲及兄弟塞斯坐在一起。他惊奇地发现,巴特尔·马西今天也没有来。这却正中乔舒亚·冉的下怀。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得意,尽情地用他的男低音唱着,偷空还透过眼镜向拒不信从国教的威尔·马斯克雷投去严厉的目光。

请想象一下欧文先生望着下面教众的神情。宽松的白色法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非常合身,擦了粉的头发向后背着,褐色脸庞十分光润,鼻孔和上嘴唇修剪得十分干净;慈爱而又热情的面容透露着他善良正直的美德,一张平凡的脸上迸射出宽厚仁慈的光辉。万物之上,六月美好的阳光透过古旧的窗户上一块块儿随意拼接的红色、黄色和蓝色的玻璃给对面的墙壁涂上了一层赏心悦目的亮丽色彩。

我想欧文先生今天环顾四周时,目光在马丁·朴瑟与他家人那儿停留的时间会比往日稍长。还有一双黑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儿,凝注在那丰满的、身着粉白色衣服的人儿身上。不过赫蒂此时却不在意其他人的关注——她心里正想着亚瑟·唐尼尚马上就会进教堂来了,马车现在肯定已经到了教堂门口。自上周四晚上小树林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啊!时间过得真慢呢!那晚以后,日子还是一样的平淡,那天发生的奇迹没有给生活带来丝毫的改变,宛如一场梦。听到教堂大门打开,她的心就剧烈地跳个不停,不敢抬头。她觉得她舅妈在行屈膝礼,就跟着行了一礼。这肯定是老唐尼尚先生——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这个满面皱纹的矮小老头儿,一双近视眼看着向他鞠躬行礼的男女教众;接着走过的肯定是莉迪亚小姐,往日赫蒂特别爱看她那顶时尚的煤斗帽,帽子周围还镶着玫瑰花环。可今天赫蒂却不怎么在意了。但是再也没有屈膝礼了。是的,他没有来。她确信接着进来的只有女管家的黑色无边女帽和女仆漂亮的草帽,这草帽以前是莉迪亚小姐的;再有就是头上施了粉的男管家和随从。不,他没有来;不过她还要再看看——她可能会错——毕竟她一直没有抬头。于是她掀起眼帘,羞怯地朝圣坛上有坐垫的那排长凳上望去——她只看到老唐尼尚先生用白手绢擦着眼镜,还有莉迪亚小姐打开了那本渡着金边的祈祷书,别的一无所见。心头一阵寒意席卷而来,让她无力承受。她觉得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在不停地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啊,她该怎么办呢?每个人都会知道原因的,都会猜出来她哭泣是因为亚瑟没有来。克雷格先生纽扣孔上别着神奇的温室植物,赫蒂知道他一直在盯着她看。过了许久,集体忏悔才开始。现在她可以跪下去了。刚一跪下,两颗硕大的泪珠就从她的面颊滑落。不过,除了性情温和的莫莉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舅舅和舅妈背对着她跪在那里。莫莉想不出她为什么在教堂哭泣,还以为是她觉得眩晕呢。对付眩晕她倒有点儿模糊的经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古怪的扁平小蓝臭盐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瓶盖拔了出来,她把瓶口对准了赫蒂的鼻子,“没什么味道了,”她低声说道,心里觉得这是旧盐胜过新盐的好处:旧盐没有新盐那么刺鼻,却同样有效。赫蒂气冲冲地把瓶子推到了一边。不过这一使性子却起到了臭盐起不到的作用,使得她擦干了泪痕,尽量不再流眼泪。赫蒂自负虚荣的天性中有这么一种力量:她宁愿忍受一切,也不愿受到别人的讥笑,除非是对她表达艳羡之情,她绝不愿意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宁愿别人将指甲掐进她那粉嫩的肉里,也不愿别人知道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

欧文先生庄严地宣读了“赦罪文”,紧接着又呼吁大家祈祷。但对这一切赫蒂都充耳不闻。她那繁忙的思绪如波涛翻滚。人在失望之后往往会怨气冲天。她小小的脑袋中编造出种种亚瑟没能来的理由,猜测亚瑟本来是很想来的,本来是很想见她的。可是在愤怒面前这些猜想都不堪一击。此刻,其他的人正站起来身来,她也呆呆地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颜色,甚至更加有光彩。她心里正在酝酿一篇激愤的演讲,说她恨亚瑟,他给她带来痛苦,她希望他也遭受痛苦。这番自私的想法在她灵魂中骚动时,目光落在了祈祷书上。黑色睫毛下的眼帘看起来就像平时一样可爱。亚当·比德起身时望了她一会儿,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亚当想念着赫蒂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做礼拜。这种想念很可能同其他深厚的感情混合在一起。今天下午教堂的礼拜仪式成了他表达这些感情的渠道。这种情形,就像我们关于自己过去及将来的某种意识中混杂了眼前极其敏锐的感触。对于亚当来说,教堂礼拜仪式成为他宣泄的最好渠道,让他得以宣泄那混合着懊悔、渴望和顺从的复杂感情。在做礼拜时,人们乞求上帝的帮助,呼吁声此起彼伏,其中迸发出信仰和赞美,还有那反复应答的祷文和那熟悉的节奏。这一切。似乎都在倾诉着他的内心,这是其他仪式无法做到的。那些早期的基督教徒,他们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在地下墓地中祷告。在他们看来,地下墓地中火把的光亮,比大街上那非基督教的白天的光更接近上帝的存在。我们情感的秘密不会存在于空荡荡的物体中,而是在于其与我们过去的微妙联系上:这就难怪那些没有同情心的人是发现不了这种秘密的,他还不如戴上眼镜去辨别气味呢。

即使你不经意地走进干草坡教堂,你也会发现这里的仪式比其他村子里某个角落的教堂仪式更令人印象深刻。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我确定你还毫无察觉。那是我们的朋友乔舒亚·冉的朗诵。这位好鞋匠到底是怎么学会朗诵的,这对于他最亲近的熟人也始终是个谜。我猜想他主要是从大自然那儿学来的,大自然把她的曲调输进这个诚实而又自负的心灵中。大家知道,在此以前她也曾把她的曲调输进过更加狭隘的灵魂。她至少赋予给他一个完美的男低音和敏锐的乐感。但是我不敢肯定,仅仅靠这些就足以使他能在做祈祷文应答时语调那样的层次丰富:从深沉、饱满的强音转到一个哀婉凄恻的低吟,尾声降为微弱的共鸣,像优美的大提琴那样余音绕绕。这种强烈而又平静的哀伤犹如穿梭于林间沙沙作响的秋风。这样形容一位教区职员(戴着生锈的眼镜,头发又短又粗,后脑勺硕大,前额凸出)的朗诵似乎有些不妥。可大自然向来就是这样:她会使一个相貌堂堂、诗情画意的人,出人意料地唱起歌来荒腔走板,糟糕至极;却让某个在小酒馆角落里唱民歌的窄脑门家伙,唱起歌来就像小鸟那样舒缓有致。

比起朗诵,乔舒亚本人对于自己的歌声更为感到自豪。每次从读经台走到唱诗班的位子上去,他总是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今天尤为如此。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全教区都熟悉的一位老人悲惨地死去了——不是神情安然地死在床上,在一般农民的思想中这是最可怜的际遇——现在要唱一首丧葬圣歌来悼念他的突然离去。再者,巴特尔·马西今天没有来教堂,乔舒亚在唱诗班中的作用就更加不容忽视了。他们唱的是一首庄严的小调。这古老的圣歌中夹杂有许多痛苦的哀号声,“你叫我们如水冲去,我们如梦初醒。”这歌词用在可怜的赛厄斯的葬礼上似乎尤为贴切。母子三人听着这歌声,各有所感。丽丝贝有一种模糊的信念,认为这圣歌对她丈夫有好处;那是隆重葬礼的一部分。如果不举行隆重的葬礼,她就会觉得对不起亡夫,甚至比生前惹他生气还要让她内疚。谈到她丈夫越多,为他做的越多,他肯定就会更加安全。可怜的丽丝贝盲目地认为,人类的爱与同情心是另一种爱的信仰基础。塞斯生性容易感动,现在已是泪流满面。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就经常不断地回忆。现在他更是尽力地想记起他所听说过的这种可能性:人在最后良心发现的那一刻,也许是宽恕和解的一瞬间。他们正在唱的那首赞美诗里不也是这么说的吗?神圣的行为不受时间的衡量与限制。亚当此前还从未缺席过唱圣歌。他从幼年时起,就遭受过不少忧愁与烦恼,但这次的悲哀,第一次让他感到难以言喻。但特别奇怪的是,这次的悲哀,恰恰源于造成他过去忧愁与烦恼的主要因素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未能在与父亲分别时握着父亲的手说:“爸爸,你知道,我们两个处得不错。我欠着你的恩情,因为是你把我抚养长大。如果我有时候太急躁了,请你宽恕我吧!”今天,亚当很少想到他花在父亲身上的辛劳与费用。他一直想到的是,老人在儿子的呵斥声中,低头不语的屈辱。如果我们发脾气时,别人只是温顺承受,沉默不语,事后我们即使不怀疑自己是否公正,也会痛苦地觉得自己不够厚道;更何况我们泄怒的对象将会永远保持沉默,而我们最后见到的,却是他死后温顺的脸呢?

“唉!我心肠太硬。”亚当心中暗想。“这是个令人痛心的缺点。我对做错事儿总是很暴躁,耐不住性子。不肯倾听他们的解释,也不肯原谅他们。很明显,我骨子里过于骄傲,缺乏爱心。我宁肯抡起大锤,锤上千百下为我父亲干活儿,也不愿说一句让他感觉宽慰的话。在我抡大锤干活儿的时候,心中也是充满了骄傲与怒火,似乎魔鬼不但参与我们的罪孽,而且还染指我们分内的职责。或许我这一生做得最好的事,只是对我来说最容易做的事。对我来说,干活儿要比坐那儿不动要容易。真正难的是如何控制我的主观和脾气,如何抑制我骄傲的情绪。现在我觉得,如果今晚回去看到父亲在家,我对他就会大为不同了。不过,这也说不定——也许我们只有在后悔莫及的时候才会吸取教训。对的,我们应该知道,生命不能重来,人死不能复生,就像做错了一道减法题目,就不可能通过做对一道加法题来弥补一样。”

自从父亲死后,亚当心头就一直萦绕着这种感受,葬礼上庄严哀悼的圣歌只不过使他的这种感受更加强烈了。欧文先生特意为赛厄斯的葬礼挑选的布道文亦是如此。布道文很简短,其中提到,“在活着时,我们就处在死亡之中。”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应当把这些时光用来做慈善事业,应当去做正义的事情,应当用来关怀家人。这些都是古老的真理,但是只有在这一个星期里,目睹曾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的遗容,这古老的真理才深切地震撼着我们。人们想用一种耀眼夺目的崭新光芒来让我们印象深刻时,他们不就是让这光芒照射在我们最熟知的事物上?那样,我们想到这事物以前是那样的模糊不清,就可以感受到现在这光芒的强度了。

最后祝福的时刻到了,教堂中又响起了那句永远庄严的话语:“上帝的安宁,超越一切理解之上。”这话语似乎与那落在教众低垂的头上的、平静的午后阳光水乳交融。然后,人们默默地站起身来,母亲们给在布道中睡着了的小姑娘们戴上帽子,父亲们收起祈祷书,大家穿过那古老的拱门来到绿草如茵的院子里。在这里,人们亲切地相互攀谈、寒暄、邀请对方到家喝茶。在礼拜天,人人都准备招待客人——这一天大家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心情也最好。

朴瑟两口子在教堂大门停了一下。他们等亚当过来。不向新寡的老妇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就离开,他们心里觉得不踏实。

“啊,比德太太,”在同比德太太一道走的时候朴瑟太太说道。“你得振作起来。两口子能活着把孩子们一起拉扯大,白头偕老到一定份上,也该满意了。”

“是啊,是啊,”朴瑟先生附和道。“毕竟,等不了太久彼此又将重逢了。你还有两个儿子呢,都是这附近最高大魁梧的。也该是这样,我记得可怜的赛厄斯当年也是虎背熊腰的壮汉。至于说你,比德太太,你现在的背比大多数的年轻女人都挺得直呢。”

“唉!”丽丝贝说。“盘子要是摔成两半,留下的一半即使很耐用,也倒霉透顶了。我越早躺在墓地越好。现在我是一无是处了。”

亚当从来不爱听他妈妈的这些牢骚话。不过,塞斯说:“不,妈妈,你可不能这么说,你要去了我们到哪儿再去找个妈妈?”

“是的,孩子,确实如此!”朴瑟先生说道。“比德太太,我们不应该过度悲伤。这就像父母拿走孩子的东西,孩子号啕大哭一样。上帝高高在上,他明鉴一切。”

“啊,”朴瑟太太说。“总是把死人看得比活人还重也不对。人总有一死。我觉得人们最好是善待活着的人,不要等到人死了才开始尊重。给去年的庄稼浇水又有什么用?”

“喂,亚当。”朴瑟觉得妻子的话听起来像往常一样尖刻,不像是在宽慰人,就赶快换了个话题。“我希望你能来我们家看看,我好久没和你聊天了。我太太也想你过来看看她那台最好的纺车。这纺车坏了,修理它是个精细活儿——需要一点儿车工的技术。你有空就来一趟,好不好?”

朴瑟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停下来向四周望了望,似乎是要看看赫蒂在哪里,孩子们早跑到前面去了。赫蒂也有个人陪在身边,而且身上多了一些红色和白色的东西,因为她手里拿着那温室培育出的粉白植物,这东西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她猜想可能是苏格兰名字,因为有人说园丁克雷格先生是苏格兰人。亚当也趁机四处张望了一下。我相信你不会认为他会觉得很苦恼,因为他注意到赫蒂正绷着脸听那园丁闲聊。实际上,赫蒂打心眼儿里希望克雷格先生站在她旁边,从他口中也许能了解到亚瑟没有来教堂的原因。倒不是说她想问他这个问题,只是希望克雷格先生会自然而然地泄露点信息。因为克雷格先生就像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十分乐于向别人透漏消息。

克雷格先生从未意识到,他跟人家拉家常、套近乎,总是热脸贴到冷屁股。要一个人改变自己的观点,并且超出某个界限,即便他胸襟开阔,思想解放,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智力低下的巴西猴对我们印象如何。也许它们对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再说了,克雷格先生头脑清醒,对于结婚成家还是独身生活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犹豫了十年时光。的确,有时候他多喝了几杯,头脑一发热,就会有人听他提起赫蒂,说“那姑娘就很不错”,而且“男人不娶她就错失良机了”。不过,男人在欢歌醉酒之时,说起话来难免过分一些。

马丁·朴瑟很敬重克雷格先生,认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很内行”,对土壤和施肥了解很多。不过,朴瑟太太不太喜欢他。她不止一次对她丈夫说,“你可能很喜欢克雷格,不过,我认为他就像只大公鸡,总以为太阳就是为了听它打鸣才升起的。”在其余的人看来,克雷格是位值得尊重的园丁,他自高自大也并非毫无缘由。他肩膀很高,颧骨突出,走路时两手插在马裤口袋里,头微向前倾。我想,主要是他作为苏格兰人的血统,而不是他的“教养”,才让他觉得有一些优越性。他说起话来除了喉音很重外,和洛姆夏郡人也没有很大的差别。不过园丁就应当是苏格兰人,就像法语教师应该是巴黎人一样。

“啊,朴瑟先生,”还没等这位慢条斯理、善良的农民开口说话,克雷格便说道。“我想你明天不会去晒干草吧。晴雨表指着‘变天’,我敢肯定,不出二十四小时就还会下雨。看见地平线上的那团乌云了吧。你知道我说的地平线指的是什么,就是天地看起来相接的地方。”

“啊,啊,不管什么地平线不地平线的,我看见云了。”朴瑟先生说道。“就在迈克·霍尔兹沃斯的休耕田上方,那块儿休耕田很糟糕。”

“好,你记住我说的话,那快乌云很快就会铺满天空了,快得就像你用油布盖你的干草堆一样。研究云彩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上帝保佑你!看气象历书学不到什么东西,要是他们愿意的话,在我这儿倒能学到不少东西。你好吗,朴瑟太太?我想你快要摘红醋栗了吧。在这种天气下,最好在没熟透之前就摘,得有点超前意识才好。你好,比德太太?”克雷格嘴巴说个不停,一面说一面还向亚当和塞斯点了点头。“前几天我打发切斯特给你送的菠菜和醋栗,你还喜欢吧?要是你心境不佳,要吃点蔬菜什么的,你知道到哪里去拿。大家知道,我这可不是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我跟主人家送了菜以后,剩下的就归我自己经营了。不是老乡绅随便找个人就能干这活儿的,更不要说他愿不愿意找别人来替我。告诉你说,我得精打细算,才能保证赚回付给乡绅的租金。我倒想看看,那几个写历书的人能否像我这样,每年都凡事看得远一点。”

“不过,他们看得也够远的了。”朴瑟先生头转向一边,充满敬意地低声说道。“你瞧,那幅画还不灵验吗?就是那幅画着大爪子的大公鸡。公鸡的头给铁锚砍掉了,后面还有炮火,有船只。这张图是圣诞节前画的,结果却像《圣经》一样灵验。啊,公鸡是法国,铁锚就是纳尔逊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上将,在尼罗河战役(1798年)中打败法国舰队,这样就结束了拿破仑征服埃及的企图。1805年在特拉尔加摧毁了法国和西班牙的海军力量并身负重伤。——他们早就预先告诉我们了。”

“呸!呸!”克雷格说道。“一个人眼光再不好,也能看出英国会战胜法国。啊,听可靠的人说,法国人高不过五尺,吃的东西都是些稀稀拉拉的。我认识一个人,他父亲很了解法国人。我倒想知道,他们这些像蝗虫一样的小个子怎么斗得过像亚瑟上尉这样的年轻人呢?啊,法国人看到他就得吓趴下。我敢肯定,他的胳膊比法国人的腰还粗,因为这些法国人用皮带勒紧肚子。这倒也容易,他们肚子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

“上尉到哪儿去了,他今天怎么没来教堂?”亚当说。“礼拜五我还跟他说话呢,他也没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哦,他到鹰谷钓鱼去了。我想他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他得安排七月三十日他成年的事儿。不过,他时不时地往外跑。他和老乡绅,就像严霜和鲜花一样互不相容。”

克雷格先生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眨了眨眼睛。不过,也没有接着谈这个话题,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亚当要和他的同伴说“再见”的路口了。园丁克雷格要是没有接受朴瑟的邀请去喝茶,也要从此转弯与亚当走一条路。朴瑟太太适时地发出邀请,心想不欢迎邻居到家里去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儿,个人的喜好最好不要影响这个神圣的习俗。再则,克雷格先生对霍尔农场这一家人一向礼貌有加,所以朴瑟太太很谨慎地说她对克雷格“没有意见,只可惜他不能重新脱胎换骨,重新成为另外一个人。”

于是,亚当和塞斯走在母亲的两旁,顺着弯曲的小道走下山谷,又爬坡回到老房子去。在那里,哀伤的记忆代替了长期的焦虑,——亚当走进屋来再也不用问“爸爸去哪儿了。”

朴瑟一家由克雷格先生陪伴,回到了霍尔农场舒适明亮的宅院。除了赫蒂外,人人都心情平静。现在,她知道了亚瑟的去向,心里却更加困惑不安了。他这趟出去看来有意为之,并不是一定要去。如果他想见她,就不会离开的。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礼拜四晚上的梦想不能实现的话,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好运了。在这凄冷的时刻,在失望与疑虑煎熬之中,她还期待着可能和亚瑟再待在一起,可以感受到他那迷人的目光,听到他说那些充满热望的温柔话语。这种热望就是人们所说的使人“欲罢不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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