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的生日盛宴过去快三周，时间到了八月中下旬。在我们洛姆夏北方的中部地区， 这个时候该收割小麦了。可是，连日的大雨，使整个地区洪水泛滥，小麦的收割也可能要耽搁，损失自然不小。布鲁克斯敦和干草坡的农民，由于地处幸福快乐的高地和溪流纵横的山谷，却未受到洪涝的影响。既然我不能说假话，说这些农民是超凡脱俗的人，总是先天下之乐而乐，那么，你可以想见，只要他们有望把自己的庄稼毫无损失地收到仓中，那么，面包价格飞涨就绝不会使他们情绪低落。况且，偶尔的风和日丽还令他们的希望倍增。
在这样的日子里，八月十八号这一天太阳高照。连日的阴霾，让这天的阳光看起来格外明亮。大团的云朵匆匆飘过蓝天，猎场后高耸的圆形山峰隐隐绰绰，仿佛也有了生气。太阳一时被遮住了，不一会儿又跳跃出来，和煦地普照万物，使人产生失而复得的快乐。灌木树上依然翠绿的叶子被风儿吹落了，农舍周围的门被吹得“啪啪”作响，果园里的苹果也被吹落在地上。有几匹马散养在小路两旁的草地和公地上，鬃毛吹拂到脸上。然而，因为有太阳照着，风也成了欢乐的一部分。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愉快的一天，他们跑着，叫着，看他们的声音是否能盖过风声。大人们兴致也很好，他们相信，风停后天气会更好。只要谷子没有熟过头，不会被风从谷壳里吹出来，也不会散落在地里就好！
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有一个人要伤心临头了。真的，如果造物主在某个时候似乎真的会专注于某人的不祥命运，那么，她也很可能会对其他的命运一时疏忽，照看不周。因为，福祸相依，悲喜相随。晨露给人以智慧，叫人对生活充满热爱，但同时也给孤独的人加倍的烦恼。芸芸众生命不同。在我们身处危难之时，造物主的心境却与此正好相反，这又有何怪哉？我们都属于同一个大家族，作为这一大家族的子女，我们必须明白一点：那就是不要期待我们的伤痛会引起太多的重视。哪怕得到一点点的养育与抚慰，我们就应当满足，彼此之间要多加帮助。
亚当这天很忙。最近他的工作量几乎增加了一倍，因为，在伯格找到合适的人接替他之前，他还得继续给乔纳森·伯格当工头，而要找到那样的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地干着这额外的工作，因为他对赫蒂抱有越来越大的希望了。上尉的生日宴会过后，每次相见，赫蒂似乎都有意对他表现得很亲切，也许是有意让他知道，她已经原谅他那次跳舞时的沉默寡言与冷淡态度。他再也没有向她提起小匣子的事儿。看到她对他微笑他真的乐昏了头。尤为高兴的是，他发现她变得温柔多了。在他看来，她越来越具有成熟女人的温情与稳重了。“是啊，”他一再想。“她才十七岁，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懂事起来。她舅妈常说她干起活儿来很有灵性。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让妈妈无可挑剔。”其实，那次生日宴会后，他只在她家里见过她两次。有一次是礼拜天，当时他正打算从教堂到霍尔农场去，赫蒂却已经加入了猎场那些上等人的仆人的行列，而且随他们一起到家里去了，这几乎是在鼓励克雷格向她示爱。“她太喜欢和住在管家房里的那些人混在一起找乐子。”朴瑟太太这样说。“我说呢，我向来不太喜欢上等人家的仆人，他们大都像阔太太养的胖小狗，既不能看家护院，又不能当肉吃，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还有一次是个傍晚。她到特雷德斯敦买东西去了。不过奇怪的是，他要回家时，却远远看到她在跨一个栅栏，而这栅栏却和去特雷德斯敦的路相距甚远。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她表现得很和气，说刚从特雷德斯敦回来，她不想急着进屋，就跑到野地里待了一会儿。她说：待在户外多好，可每次她要出去，她舅妈总是小题大做。等陪她到了场院门口时，她还请他再进去坐坐。当他在门口要和她握手告别时，她说：“啊，和我一起进来吧！”他无法拒绝，就又进去了。朴瑟太太只是简单地说赫蒂又比平常回来晚了。而赫蒂呢，刚才遇见他时显得无精打采，现在却有说有笑，手脚麻利地给大家端茶送水。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他打算明天抽空到农场去。今天，他知道，是赫蒂去猎场向那位女仆学习针线活儿的日子。所以，今晚他要多干些活，这样明日就能抽出空了。
亚当负责监工的一项活计是狩猎农庄上的小修小补。这农庄以前一直由管家萨切尔占用着，不过现在有传言说，老乡绅准备把它租给一个穿长筒靴的时髦男人。有人看到有一天他曾骑马到猎场查看。老乡绅现在对之加以修缮，只有一种可以说得通的理由：他想把它租出去。不过，经常于礼拜六晚上在卡森酒店里喝酒的人，在抽烟闲聊时都一致认为，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接受这个农庄，除非再多搭点儿耕地。不管怎么样，修缮工作还是全部承包出去抓紧进行。亚当就像往常一样，很投入地替伯格料理承包下来的工作。不过，今天他在别的地方还有事情做，因此到下半晌的时候他才赶到猎场。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些旧屋顶，本来他还指望能保留呢，现在已经坍塌了。显然，不把这部分全部拆除重建，整个修理工作就没法很好地进行。亚当很快在脑子中形成了一个重建计划，心里盘算如何搭简便牛棚、小牛圈以及简易工具房，如何建造这些，才能使原材料所费甚少。于是，在工人们走后，他坐下来，从口袋中取出笔记本，忙于拟定一个初步的计划，列出一个预算明细表，以便明天早上拿给伯格看，让伯格去劝说老乡绅同意。对于亚当来说，一件事情不管多小，能“做得漂亮”就是一种乐趣。他坐在一块木头上，本子在平板桌上放着，嘴里不时地低声吹着口哨。亚当把头侧向一边，脸上带着隐约可见的满意笑容——也是自豪的微笑。如果亚当喜欢一件“漂亮活儿”，他也喜欢想到“这是我做的！”我想，只有那些从没有什么工作可以称之为自己的工作的人，才能免于带有这种人性的弱点。做完这件事，穿上夹克，都快七点了。他最后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塞斯（他今天也在这儿干活儿）把他的工具篮落在这里了。“哎呀，这家伙把工具篮落在这里了。”亚当想道。“他明天还要到工场干活儿呢。他真是太马虎了，要是脑袋可以松动的话，难保他不会把脑袋也落下。好在我看见了，我把它们带回家吧。”
猎场农庄的房子都位于农庄的最靠头上，从这里步行的话，到隐士居大约也就十分钟的路。亚当骑着小马来的，准备把小马骑回马厩，然后再回家。在马厩里，他遇到了克雷格。克雷格来马厩看上尉的新马，上尉后天就要骑着这匹马走了。克雷格拖住亚当，告诉他上尉骑马离家时，所有仆人都得在院子里集合祝他一路顺风。所以等到亚当进入猎场，肩上扛着工具篮大步离开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橘红的余晖从粗大的橡树树枝间筛落下来，树间的一块块空地一时间明亮异常，宛如散落在草间的一颗颗珠玉。现在风慢慢小了，只有缕缕微风轻拂着脆嫩的枝叶。一整天都窝在屋里的人，会喜欢此时出来走走，可亚当在户外待够了，心里想着可以穿过猎场，穿过那个多年未去的小树林，抄近路回家。于是他匆忙穿过猎场，在两旁都长满蕨草的窄径上急行，小狗吉皮紧跟在他的脚后。亚当的脑海里想着白天的工作，无暇顾及欣赏夕阳幻变的壮景，只是心情愉快而平静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且也感到些许的敬畏。连鹿儿也感觉到了，变得更加羞怯了，他又怎么能感觉不到呢？
此时，亚当又想到刚才克雷格讲述亚瑟·唐尼尚的话，在脑海里描绘了一番亚瑟离家的情形，以及在他回来以前可能发生的一些变化。然后，思绪中又浮现出他和亚瑟儿时的情形，心中充满感情，同时还想到了亚瑟的好品德。一想到亚瑟的好品德，亚当就觉得自己也很有面子。这就像德高望重的人礼遇我们，我们自然倍感荣幸。像亚当这种性格的人，内心渴望爱护和尊敬。他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否得到信任，别人是否对他有知遇之恩。对于已逝的英雄，他毫无感觉。对于古人的生活也所知甚少，因此，只有从那些能与他交谈的人当中，他才能找到寄托敬意的对象。想到亚瑟，他的心情一下子快乐起来，热情粗犷的脸庞也变得更加温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打开通往小树林的绿色旧栅门时，他停顿了一下，拍了拍吉皮，还亲切地逗了它几句。
此番停顿之后，亚当又沿着弯弯曲曲的林中大道阔步向前。多么壮实的山毛榉树！在天下万物中，亚当最喜欢的就是棵好树木。正如渔夫的眼睛一旦到了捕鱼的时候就变得异常敏锐一样，亚当在辨别树木方面也较之于看其他东西更加在行。他就像画家一样将树皮上的斑点节疤和枝干的弯曲都烂熟于心。只要他瞧上一眼，树的高度和材质心里就有数了。这就难怪他心里想着一直向前走，等到在路前方的拐角处看到一株大得出奇的山毛榉树，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确信那不是两株合长在一起的，而就是一棵完整的树。他静静地打量这株山毛榉树。那一刻的情形，他在后来的岁月中都不曾忘记，就像一个即将远走他乡的游子，在行将拐弯的一瞬间向那度过青春岁月的故乡投去最后的一瞥，尔后不再回到故里，心中却常常想起最后一瞥的印象。这株山毛榉树就在小树林的最后一个转弯处。拐过这个路口，小树林就到了尽头。前面树枝交叉，形成了一个拱门，东方的光亮就从这里射进树林。就在亚当举步离开这株树行将继续的时候，他看见离他二十码之外有两个人影。
他一下子呆住了，就像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只见前面两个人影，迎面而立，手拉着手，正准备告别。就在他们弯身亲吻的时候，一直在灌木丛中乱跑的吉皮正好跑了出来，目睹这一幕，猛吠了一声。惊恐之下俩人迅速分开，其中一人慌忙走过栅门跑出林子，另一个回转身来，仿佛闲逛一样慢慢向亚当走了过来。亚当此时仍然脸色苍白，呆若木鸡，紧紧攥着那根把工具篮挑在肩上的木棍，望着走近的人，惊诧的目光很快变得凶猛起来。
亚瑟·唐尼尚满脸通红，显得非常激动。为了舒缓心情，今天晚饭时他比平时多喝了几口酒，此时还酒意阑珊，自信满满，对于这次并非所愿的邂逅，要搁在往常，他肯定会很当回事，可现在却想得很简单。毕竟，他和赫蒂在一起，被亚当撞见总要比被其他人撞见要好得多。亚当是个有头脑的人，不会去跟别人嚼舌头。亚瑟自信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一笑了之。于是，他故意满不在乎地向亚当走了过来。黄昏中那奇妙的光亮，被淡淡的云彩反射到天顶，此时从亚瑟头顶上的树枝间倾斜下来，照着他那红彤彤的脸，照着他那上好布料与上好亚麻布制成的晚装，也照着他那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
亚当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走过来。他现在全都明白了——那小盒子，还有其他一些令他怀疑的事情：一道可怕灼热的闪光为他照亮了隐含的字迹，让他看清楚字里行间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如果他稍一放逐自己，他准会像猛虎一样扑向亚瑟。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他心情矛盾，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放任自己的情绪，应该讲道理。他站在那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了，而这力量就是他自己坚强的意志。
“嗨，亚当，”亚瑟说。“你一直在看那株上等的老山毛榉树，对吧？不过，可不能带着斧子靠近这里，这可是个神圣的林子。我在回我的窝——隐士居——的路上遇见了漂亮的小赫蒂·索雷尔。她不该这么晚了还走这条路回家，于是我把她送到栅门口，要她让我吻一下作为酬劳。不过我得回去了，这路湿得要命。晚安，亚当，明天见——你知道的，明天我该跟你道别了。”
亚瑟一味地自顾自演着戏，没有十分注意亚当脸上的表情。他也没有正眼瞧一下亚当，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周围的树木，还抬起脚来看看靴底。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把足够多的灰尘撒入诚实的亚当眼中。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要往前走。
“停一下，先生！”亚当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道，连身子都没有转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亚瑟停住了脚步，感觉十分惊讶。敏感的人，听到对方语气变了，比听到对方讲意想不到的话还要震惊。亚瑟的性格就十分敏感，既柔情似水，又矫揉虚荣。看到亚当背朝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喝令他回去似的，亚瑟就更为吃惊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要对那桩事较真了。亚瑟感觉得到怒气在心头涌动。以恩人自居者常常有其性情卑劣的一面。在愤怒和惊恐的混乱情绪中，又掺杂进另一种想法：像亚当这样一贯受他恩惠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来指责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像所有做了错事的人那样，总是十分看重对方的好感。此刻，亚瑟也被亚当震慑住了。所以，尽管他很自负，也很恼火，讲出来的话却在愠怒中带有求饶。“亚当，你这是想干啥呀？”
“我的意思是，先生，”亚当语气依然很强硬，而且依旧没有回过头来。“我的意思是，先生，你别拿这些花言巧语来蒙我了。这不是你第一次在林子里与赫蒂·索雷尔约会，你也不是第一次吻她。”
亚瑟感觉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摸不准亚当这么说究竟是真的知情还是仅仅出于推测。这就让他更加气恼了，不敢贸然作答。只听他厉声说道：“那么，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可实际上你却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账小人。咱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像你这样的绅士，去亲吻赫蒂这样的年轻姑娘，向她示爱，送给她一些不敢让别人看到的礼物，这会有什么后果？我再说一遍：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账小人！虽然说这番话我很痛心，我本来宁愿砍断自己的右手也不愿这么说。”
“听我说，亚当。”亚瑟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尽可能恢复满不在乎的语气。“你不仅极其鲁莽，而且还胡说八道。不是所有的漂亮姑娘都像你这样傻，会以为所有的绅士都会爱慕她的美貌。她们才不会傻到绅士多看她们几眼就以为这个绅士必定别有所图呢。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男人总爱与漂亮姑娘眉目传情，女人也总是喜欢有人爱。两人的地位越悬殊，就愈是没有害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女人就不可能自欺欺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眉目传情啥意思。”亚当说。“不过，如果你的意思是装着很爱一个女人其实压根不爱她，我觉得这不是谦谦君子所为。虚情假意终致祸。我不傻，你也不蠢。不管你怎么说，其实你心里明白得很。你心里清楚，一旦你对待赫蒂的行为公之于众，就会使她名誉受损，使她和她的亲人蒙羞，给他们带来麻烦。你说你别无所图，为啥要吻她？又送她礼物？鬼才相信你别无所图。也别对我说什么她不会自欺欺人。我告诉你，你让她心中只有你，这会毁了她一生的，她再也不会爱上一个本来能做她好丈夫的人了。”
听到亚当这么说，亚瑟松了口气。他发觉亚当对过去发生的事并不完全知情，今天晚上不幸遭遇也不会带来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失。亚当还可能被骗住。向来坦荡的亚瑟已经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圆谎是唯一的希望。这一希望使他的怒气也平息了一些。
“好吧，亚当，”他用一种友善的口气妥协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样打这漂亮小姑娘的主意是做得有些过头了，偷偷地吻过她几次。你这家伙太严肃，太死板了，理解不了这种调情的诱惑力有多大。我确信，只要我略微自我控制点，就绝不会给她以及善良的朴瑟一家带来任何麻烦和烦恼。不过，我觉得你也把这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些。你知道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我们还是再见吧。”说到这儿，亚瑟转过身就想走开。“别提这件事儿了，这事儿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上帝作证！这事不可能被忘记。”亚当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把工具篮扔到地上，大步走到亚瑟面前。所有的嫉妒和委屈，他刚才一直忍着，现在一下子喷发出来，让他不能自已。我们在刚刚遭遇剧痛的时刻，有谁不会觉得给我们带来这番痛苦的人不是有意要伤害我们？我们对痛苦有本能的反抗。这种时候，我们又变成了小孩子，一心只想主动地去报复泄怒。此时此刻，亚当只觉得有人把赫蒂从他身边抢走了，而抢走他心上人的，正是那个他一直信任的人。他逼近亚瑟，嘴唇发白，双拳紧握，双眼充满怒火地盯着他。刚才，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只想讨个公道。现在，他的声音变得狂躁不安，说话时仿佛地动山摇。
“不，这一切不会轻易忘记！她本该爱上我，可你却插在我和她之间。你夺走了我的幸福，我还一直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觉得你品德高尚，甘愿为你效劳。这事怎么可能轻易忘掉？你吻了她，还说别无所图，对吗？我还从未吻过她，可我甘愿辛苦劳作数年以求有权吻她，你却对此轻描淡写。你伤害了别人，却满不在乎。你调情玩弄别人，却毫不在意。我现在把你的恩惠全扔还给你，因为你不是那种我心目中的人。我不会再把你视为朋友。我宁肯你是我的敌人，在这儿和我打上一架。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全部赔偿了。”
可怜的亚当，此时怒火中烧，无处发泄，开始脱掉上衣，甩掉帽子。冲动使他盲目，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说话时亚瑟身上起的变化。此时的亚瑟，也像亚当一样，嘴唇发白，心跳加速。发现亚当爱赫蒂让他很震惊，使他立刻明白为什么亚当变得如此愤怒。他意识到，亚当的痛苦并非源于担心自己的荒唐行为会导致什么结果，而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让他成为受害者。那些痛恨、轻蔑的话，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过的，就像灼热的飞弹在他身上留下了永远不可消除的疤痕。别人尊敬你时，你说谎言也能瞒天过海。可如今谎言的帷幕被揭开，无法挽回的大错生平第一次摆在他的眼前。他才二十一岁！三个月以前，不，就在前不久，他还曾自负地觉得无人可以对他说三道四。如果时间允许，他的第一反会说些安抚谢罪之类的话。此时，亚当已经脱掉上衣，甩落帽子，却发现亚瑟脸色苍白，双手仍插在背心的口袋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他叫道。“你不打算像个男子汉那样和我打架吗？你知道，你这样站着，我是不会打你的。”
“走开吧，亚当，”亚瑟说。“我不想和你打架。”
“不！”亚当厉声说道。“你不想和我打架。你以为我是个普通人，受到伤害了，却不会报复。”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亚瑟又怒火上涌了。“我不知道你爱她。”
“可你却让她爱上了你！”亚当说道。“你这个两面派，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走开，我告诉你！”亚瑟怒喝道。“不然我们两个都会后悔的。”
“不！”亚当的声音都发抖了。“我发誓，不和你打一架绝不离开。你还要我挑衅你吗？我告诉你，你是个懦夫，恶棍。我瞧不起你。”
亚瑟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他握紧右拳，闪电般猛击出去，亚当踉跄后退。此时，他和亚当都热血沸腾，完全忘记了两人以前的感情，就像两只天性凶残的黑豹在暮色深沉的树林里扭打起来。双手柔弱的绅士在各方面都可以和这个工匠比个高低，就是力气方面不行。亚瑟凭着技巧坚持了一会。但是，两个手无寸铁的人之间的打斗，只要身强力壮这一方不犯什么大错，胜利肯定属于他。亚瑟肯定会像一根铁条一样被亚当钢棒般的一击打倒。这一击很快来了，亚瑟倒下了，他的头被埋在蕨草丛中，亚当只能看到他那穿着黑衣服的身体。
他站在黄昏的微光中，等着亚瑟站起身来。
这一拳现在终于打出去了。亚当把所有的力量都集聚在这一拳上，可这又有什么好处吗？他打这一架又得到了什么呢？只是泄了私愤，报了私仇而已。他没能救出赫蒂，也没能改变过去，往事依旧。想到自己的愤怒于事无补，他觉得恶心。
可亚瑟怎么不站起来？亚瑟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让亚当觉得时间漫长。啊，仁慈的上帝啊！他这一拳是不是亚瑟受不了啊？想到自己的力气，亚当浑身一阵战栗，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跪在亚瑟身边，把他的头从草丛中扶起来。亚瑟两眼紧闭，牙关紧咬，毫无生命迹象。一阵恐惧攫取了他，使他不由地害怕起来。在亚瑟脸上，他只能看到死亡。他顿时束手无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紧盯着另一尊死亡的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