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昨晚并没有度过不眠之夜。相反，他睡得很好，而且睡了很长时间。即使有心事，只要有心事的人足够疲倦，睡眠照样如期而至。但是，到了七点钟，他摇铃叫来皮姆，说他准备起床了，要他八点钟把早餐送过来，这让皮姆很惊讶。
“八点半叫人把我的马备好鞍。祖父下楼的时候，告诉他我今天感觉好些了，已经出去遛马了。”
他醒了快一个小时后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躺在床上，“过去”就会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只要能够起床，哪怕他只是抽抽烟或吹吹口哨，也能有一个“现在”，一个给他力量抗拒“过去”的“现在”，或者说实实在在的感觉，让他得以抵制那肆无忌惮的回忆。如果人的情感可以取平均值的话，人们自然会发现，在狩猎季节里，乡村绅士们的遗憾、自责、窘迫感会比晚春季节和夏季要少得多。亚瑟觉得自己骑在马背上更有男子汉的气概。经历了昨晚的种种境况，甚至像平常一样恭敬服侍他的皮姆的存在，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亚瑟对别人的看法十分敏感，失去亚当的尊敬极大地动摇了他的自满之心，他觉得自己的威信在其他人眼中也一下子降低了，就像一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在突然遭遇了某种真实险境后，连路也不敢走了，因为满脑子都是各种险境。
如你所知，亚瑟是一个有爱心的人。他会做善事，但同样也会轻而易举地染上坏习气，其根源都一样，因为他既有好品性，也不乏弱点，既自私自利，又具有同情心。他不喜欢看到别人痛苦，喜欢别人眼睛里闪耀着感激的泪花看着他，愿意人们满怀感激地把他看作是一个给人们带来快乐的人。他七岁那年，有一天他踢倒了一个老园丁的肉汤罐，没有任何动机，仅仅是一种踢的冲动。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老人的午餐，等到知道这让人伤心的事实后，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最喜欢的铅笔盒和银柄小刀送给老人作为补偿。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个亚瑟，那个用恩惠来消弭自己过失的亚瑟。如果说他天性中也有怨恨的话，那就是他怨恨不肯与他和解的人。现在大概他又该有所怨恨了。刚开始发现他和赫蒂的关系涉及亚当的幸福时， 亚瑟感到极其窘迫和自责。如果可以向亚当做出十倍的赔偿——不管是送礼物还是做其他的事，只要能让亚当满意，仍把他当恩人看待，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而且会觉得与亚当更亲近，会不厌其烦地给予亚当报偿。但是亚当不接受赔罪。他的痛苦无法消除，及时的赎罪也无法换回他的尊敬和友谊。他像一个坚定不移的障碍，横在那里，任何压力都难以撼动；他就像一个化身，向亚瑟昭示他不敢相信的事实，他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过错。他用蔑视的语气和亚瑟说话，拒绝和亚瑟握手，以及在隐士居最后一次谈话时凌驾于人的口气，特别是被打倒的感觉，这种事情自然会让一个男人刻骨铭心，即使是有崇高情怀的男人也一样。所以，被打到的感觉压迫着他，让他感到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良心的谴责。亚瑟本来会很高兴地自我安慰说，自己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如果没人告诉他事实正好相反，他会比较容易地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很少用我们的良知来做她铸剑的原料，也不会用我们自酿的苦酒来做铸剑的原料，因为，在这些感受中缺乏铸造有效武器的原料。识廉耻而习礼。有道德感才会投桃报李。不过，一旦有些粗鲁的人对我们的行为泼脏水，我们就可能知书达理不起来。亚瑟就是如此。亚当对他的评价，亚当那伤人的话语，都使他无法找到自我慰藉的理由。
这倒不是说在亚当发现此事以前，亚瑟就心安理得。在此之前，多次的犹豫与抗争早已经化为内疚和不安了。因为不得不抛弃赫蒂，他为赫蒂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苦恼。游弋于不断地下决心和不断地背弃决心，他也总能超然于自己的感情之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赫蒂的感情必须尽快了结。不过，亚瑟的性格热情奔放，温柔多情，因此，每到分手之际总也免不了难受，赫蒂使他内心充满不安。他已经发现。赫蒂的生活梦想就是有朝一日成为穿绸裹缎的贵夫人。他第一次跟她出行，她就声音颤抖地央求他带她走，和她结婚。正是痛苦地了解这些，才使亚瑟对亚当的责骂如背刺铓。他没说过什么存心欺骗赫蒂的话，她用自己孩子气的幻想编织了所有的憧憬。但他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有这种憧憬，有一半是由于他的行为。雪上加霜的是，就在昨天晚上，他也没敢向赫蒂吐露真情。他当时不得不用充满希望的好言好语抚慰她，以免将她投进剧烈的悲伤之中。对于事态他看得很真切，他感受得到心上人眼下的悲伤，也对她将来的忠贞不渝暗暗着急。这是他感到郁闷的关键所在，其他方面他自信有望自我排解。事情整个过程都很秘密，朴瑟一家连怀疑的影子都没有得到。除了亚当，没人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其他人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亚瑟再三跟赫蒂强调过，不管是说话还是眼神儿，但凡流露一点点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后果都将不堪设想。虽然亚当已经知道了一丝半点，也不会出卖他们，只会帮助他们遮掩。这件事总体来说很倒霉，不过，既没必要把这件事儿夸大，也没必要预先对一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的隐患忧心忡忡，这样做没什么用，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眼下为赫蒂忍受的悲伤已经是最坏的结果。因此，他拿定主意，决定不去理会那些捕风捉影的后果。不过，如果赫蒂不是在这方面而是在其他某个方面惹上麻烦，那该多好。或许他以后能够为她做很多事，补偿她为他而洒的泪水。她眼下的伤心可在将来兑换他的特别照顾。坏事变好事。事情安排得就是如此美妙！
你是不是想问，他是否还是两个月前的那个亚瑟？那时，他感情细腻，健康向上，自尊自爱，总是远离做伤人感情的事情，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要去做什么伤害人的事情。那时的他，把自己的尊严看得高于他人的评判。如今的亚瑟还是那个人吗？我向你保证，还是那个亚瑟，只不过时过境迁罢了。行为塑造了我们，就像我们决定了行为。我们的行为，是由内外因素的特殊结合导致的。除非我们清楚这一点，否则最好不要自作聪明，以为我们已经了解某人的性格。我们的行为，有一种可怕的强制性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使一个诚实的人变成一个骗子，还会使他自甘堕落。而自甘堕落往往是因为这貌似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出路。对于还未实施的行为，人们往往通过常识来观察，其中掺杂着不加粉饰的自然情感，这是健康的评判眼光。而一旦行为实施以后，人们就往往通过透视镜来观察，其中就掺杂了自作聪明的种种借口和托词。这样，人们称之为美丽或丑陋的事物，其实看起来都大同小异，性质雷同。整个欧洲都在因势利变，顺应潮流，个人的性格也不例外，除非这平静的应变被突如其来的惩罚所打乱。
如果昧着良心干坏事，谁也逃脱不了坏事引起的干系，这在亚瑟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因为，他这个人非常讲究自尊自爱。这种自尊自爱，在他心底坦荡的时候，为他的行为处事提供了最好的保护。要他自我谴责实在太痛苦了，他无法面对它。他必须说服自己无可厚非。他甚至开始为了不得不欺骗亚当而自哀自怜起来，一切都与他诚实性格相背离。然而，他别无选择。
哎，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儿，他的下场已经够惨的了：赫蒂使他痛苦，这封他答应要写的信使他难受。有时他觉得写这封信很残忍，有时又觉得这是他能施予给她的最大恩典。想着想着，他心中会时不时的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要反抗所有后果的冲动。他要带赫蒂走，不再想其他的事情……
在这种心境之下，房子的四壁成了他不堪忍受的牢狱。似乎这四壁将所有矛盾的思想，冲突的感情都包裹起来，压到他的身上。在户外，有些想法就会被抛诸脑后。他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做决定，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一旦骑上梅格，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驰骋一番，他就可以更好地驾驭这种局面。
明媚阳光下，漂亮的马儿弯起栗色的脖颈，踢着地上的沙砾。主人摸了摸她的鼻子，拍了拍她，给她说了几句比平时更加亲昵的话，这马兴奋地抖动起来。由于她不知道亚瑟的秘密，亚瑟更喜爱她了。殊不知梅格却知道主人的情绪，正如许多女性知道她们所心仪的帅哥的情绪。
亚瑟骑着马慢慢地遛到离猎场五英里的地方，来到一座小山脚下。山路两旁没有篱笆也没有树木。他把缰绳甩到梅格脖子上，打算做出最后决定。
赫蒂知道，他们昨天的相见是亚瑟走前的最后一次了。他们不可能再找机会见面而不引人怀疑。当时，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提起要和亚瑟分离，她就哭一阵子，然后抬起头让亚瑟吻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个劲地安慰她，哄着她继续做她那幼稚的梦。写一封信让她从迷梦中惊醒，这太突兀，太可怕了！不过亚当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可以免得她长期耽于幻想之中。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她忍受一时之痛。这也是唯一能让亚当满意的办法，亚当会满意的，他有足够的理由觉得满意。要是能再见她一面该有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有一道布满毒刺的篱墙，稍有不慎，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再说了，即便他可以见她一面，见了她又有什么好处呢？看到她悲伤，只会让他备受煎熬，给他增添回忆的痛苦。离开她，周围的环境会让她控制住自己的。
想到这儿，心头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让他十分恐惧——她会不会由于伤心而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儿呢？接踵而来的想法，让他更加恐惧。不过他凭着年轻和希望的力量将这种担心甩在一边了。干吗把未来描绘得这么阴郁呢？也许事实恰好相反呢。亚瑟自我安慰道，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吧，他从来没有故意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儿，他做错事往往都是事有凑巧罢了。他有一种内在的自信，认为自己本质上还是个好人，上帝会眷顾他的。
不管怎样，目前他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采取在目前来看最合适的方式。他使自己相信这个办法可以在亚当和赫蒂之间打开一道门。就像亚当说的一样，也许过段时间赫蒂的心就会移情别恋，会爱上亚当。因为亚当一直都很想娶赫蒂。确实，亚当被骗了，如果这一骗局落到亚瑟自己身上，他会觉得受了很大委屈，会痛恨这一切。这个想法使美好前景不再完美。亚瑟为这个想法脸红，感到羞恼。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一个人又能怎么做呢？从道义上，他不能说一句伤害赫蒂的话：他的首要责任是保护她。要是为了自己的事儿，他绝不会说谎的。上帝啊，他真是太傻了，竟让自己陷入这般困境；然而，如果任何人都有借口的话，那他也有借口。(可惜啊，后果是由行为决定的，而不是由借口决定的！)
那么，必须写这封信，这是唯一有望从困境中解脱的方法。想到赫蒂读这封信的情形，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过，写这封信也让他同样觉得难受。这件事做起来也不是轻而易举的！这样想着倒使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绝不会故意让别人痛苦，而让自己自在。想到要把赫蒂让给亚当，他甚至还一时很嫉妒，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出牺牲。
他拿定主意后就立刻掉转马头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他没有时间去回想过去的事儿。令他高兴的是，中午欧文和加韦恩会来吃饭，等到明天十二点，他就已经离开猎场数英里远了。他要一刻不停地做事，这样可以确保他不会冲动之下跑到赫蒂那儿，往她手里塞进某些疯狂的建议。这样，以前的努力就都徒劳白费了。梅格敏锐地觉察到了主人轻微的暗示，越跑越快，最后变成了一路狂奔。
“我听说少主人昨晚病了。”在仆人饭厅里吃饭时，脾气暴躁的马夫老约翰说道。“可今天上午他把那匹母马差点儿骑散架了。”
“那就是病症，约翰。”喜欢开玩笑的马车夫应道。
“那我觉得他该放点儿血了。”约翰阴阴地说道。
亚当一早就来到猎场，来打听亚瑟身体好些没有。听说亚瑟骑马出去了，亚当对他那一拳的后果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五点钟他又按时来到猎场，传话进去说他来了。几分钟后，皮姆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下楼来交给亚当，说上尉太忙，没时间见他了，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这封信是给亚当本人的，不过他走出门口才打开信封。里面还有一封封好口的信，是给赫蒂的。给亚当的信写道：
“所附的信中，我已依照你的愿望把话说明白了。我把这封信交给你，由你来决定是交给她还是还给我。你再想想，这么做是否比保持沉默更让她痛苦。我们现在没有必要见面了，几个月后，我们心情好些再见面吧。 亚瑟。”
“或许他不见我是对的。”亚当想道。“见了面再说些难听的话也没用，见了面握手说我们还是朋友也没有用。我们已不再是朋友了，最好不必假装下去。我知道，宽恕是男人的义务。不过我觉得，宽恕指的只是要打消一切报复的念头，而不是说要恢复过去的感情。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我对他的感情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上帝啊！我不知道我对其他人的感情是否还会像以前一样：我好像一直在用错误的尺度衡量自己的活计，现在都得重新衡量。”
不过，亚当很快就沉浸在如何把信交给赫蒂的问题上。亚瑟给了个警告，把决定权抛给了亚当，他自己倒逍遥自在了。亚当向来做事果敢，此时却迟疑起来。他决定先摸清情况。在决定交信之前，他得先尽可能弄清楚赫蒂是怎么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