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用手拍拍自己鼓鼓的衣兜,又说:“庄道上过往的人瞅着,不方便。”其实庄道上并无几个行人,倒是扶正扶光两个娃儿的眼睛盯瞅他的衣兜口袋,鼓鼓的露出糖萝卜的根须,娃的嘴巴就流出涎水,眼里也溢泪。她紧紧拉住娃的手,从他面前摇晃过去。也许她爬不到她家门口,就会倒地死去,娃子会发出哇哇的哭嚎声。娃手上提着只空筐篓,里面装着的碎铲锄,也会咕咕噜噜滚散在路上。天色渐暮,他仍伫立望着她远去的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知道她这一夜能不能熬到明早天亮。也许她睡时忘记关闭堂屋的门,夜色星光撒进门去,她昏死在屋内地上。不是炕上,她爬不到炕上去了。
第二天头晌,比往日早两个时辰放饭,他立在灶房内从打饭窗口张望,打饭接近末尾,仍未见到她的影子,她真的昨晚出事了?他心里慌慌乱乱走出灶房门,这才望见嘴大丫头搀扶着她妈妈出现在院门上,她身子瘫倚着破门扇,半晌挪不到打饭窗口来。孙志福瞅出今天她神色异常,头发和脸梳洗过,这年景没人顾住洗脸梳头,身上也换了整洁些的衣裳,再瞅那丫头小脸也干干净净的。孙志福赶忙折回灶房,对两个厨师傅说:“多舀给些,把稠的捞上。”伙管员有权这样吩咐,看谁快要死了就给多舀些菜汤。孙志福盯瞅着窗外她的脸和眼睛,她也不避地瞅望他一阵,孙志福的目光就再次说:嘴大妈妈,你为啥不来找我哩,你来嘛,何必饿死!她和娃子盆盆碗碗端着菜汤离开窗口,窗口立时拥满等候补打剩汤的人群。
孙志福又踱到灶房门口望去,她母子们倚卧在院那角墙根下吃喝,淑芬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着,把娃子盆内的汤斟入她碗里一些,添加着吃上。吃喝完毕,她让扶正扶光收拾盆碗回屋去,她和丫头没忙着挪动,掏出块手帕给丫头拭拭嘴巴上的沾挂,这才起身,拉着丫头走出院门。孙志福一直站在灶房门口瞅望着,又跟到院门外,只见她和丫头不是回她家,而是朝庄下走了。孙志福自是不会知道她去了哪达,她们母女几个时辰之后向南走过了上沟、上川两个大队,又拐向西南面的花坪。
十余年后淑芬只记得她和浮云丫头昏死在接近花坪村的土路旁,一根锨把子触了触她的腿、胳膊,探探她死了么活着。一位陌生老汉救活了她,把她引到村东爿,指了指一户门外有一棵粗壮的树冠高大繁茂的老槐树的院门,说:“这媳妇,那户人家姓王,你去试试吧!”淑芬像一缕夕晖样斜洒在那院门外,门敞着,她不敢迈进去。院内竟还有鸡、猪,竟还有腿脚硬朗的人走动,那别离已久的景物晕眩晃动在她泪眼前,俨如隔世一样。这家的男人和女人朝院门口瞥了瞥,不多时那女人拿来一块糜谷糠皮馍馍递给她,淑芬接过来仍站着没有走,那女人便说:“走吧走吧,这年景谁家都一样!”这时她家男人走上来仔细瞅望淑芬脸上神色,又望望身边的丫头,说:“嫂子,你的意思是……”
淑芬说:“他大大,你好歹给我些粮食,我,我……”说着泪眼垂向浮云丫头。
那男人蹲下身,拉起浮云的手臂打量丫头白净秀丽的脸盘儿,浮云吓得呼叫了一声“妈妈!”躲到妈妈腰身后面去,就呜呜地哭起来。这时院里奔过来一个男娃,十五六岁样,却长得头大身小,嘻嘻笑着,笑出满脸傻相。那男人说:“嫂子,我的孩子就是这么个情况,看你同意不?”
淑芬点头,流泪说:“他大大,只要你好好待我这丫头,让她活下来……”
那男人扭身而去,很快提来一袋磨好的白面,三十来斤,摆放在淑芬腿脚跟前。“嫂子,我屋只能拿出这些,你别嫌少。”
淑芬连声说:“不少,不少。”赶忙捂住抽泣。
就这时他一膀子抱起浮云,进院去,浮云挣扎着身子哭声大作:“妈妈——妈妈!我不去旁人屋,不去旁人屋……”那女人也就是浮云未来的婆母,通的一声关闭了院门,插上门闩。
七
孙志福头一遭青天白日地登上庄顶头,去她家院子。胸脯上别着杆笔,手里拿着口粮册。许久大食堂院内再没见过嘴大丫头,起初他装作不知道,打饭时照例给扶正的盆内打上他姐姐的那一份,时间长了不行,这样蒙混让人们背后说闲话。公社有规定,人口流徙减损,必须立即从口粮册上注销。
他迈进她家院子,脚下像沉沉携着往昔多少岁月,像嗅到一股阴阴柔柔的女人气味裹在阳光里,阳光静静地飘过来,还瞅见几缕灶烟,这年景人们的眼睛哪怕有一丝灶烟都能瞅见。
“嘴大妈妈在屋么,出来有话!”他站在院内喊了一声。
娃子们探头伸脸在窗户那儿瞅望,窗格子破破漏漏撕去了窗纸,许是娃儿饿昏的时候啃过窗户,像老鼠那样啃食窗格上的糨糊嘎嘎。
史淑芬走出堂屋,倚立在门框旁边。她穿着一件薄棉袄,这时天气已经不暖和了,她未招呼他进屋。
“噢,我来问一下你的丫头,如果真的给人了,口粮册上须注销哩!”
“注销吧。”她只这样一应。
“给到哪达?”
“花坪。”
孙志福听罢,不觉目光潮湿,又望了望那破窗,看见几个娃的脸。不知她这样,拿丫头换粮,能坚持到几时去!他摘下笔,在册簿上画了一杠。“好啦,就这样吧,你多保重些。”他说完转身走了,显得很疲劳的样子。
史淑芬脸上的浮肿消了,她有些力气背起背篓,拿把铲和扫帚,漫山遍野地去扫填炕了。那袋白面细水长流,让她和娃儿活了数月,但是这就像让临死的人吃一顿好的,吃罢了死得更快,那只面口袋渐渐地腾空了。每次抓一小撮,熬一盆汤糊糊,拌些晒干的槐树叶或苞谷棒芯,喂她的娃儿,她自己也喝些。喝到嘴里嗓子胸腔里细细润润的,那么通畅舒服地滑下去,那种触感就像摸着人的血肉体肤样滑润。白面真好啊,让她感觉白面才是与人的血肉体肤对等的东西,能使人活命的东西,所以人的肉身子才长得像白面,而不同于骡马猪狗!可是这白面就要断了,她不敢去想之后该咋样哩!
她在后山沟沟洼洼扫填炕,望望张青堂的坟头,已是时入腊月,不知自己能不能把娃子拉扯翻过年去,听说只要翻过年去人就能保住命了。为了娃子不要冻死,用把铲子铲起草根胡胡,山土草皮,还有队里放羊遗落的羊粪蛋蛋,用把秃扫帚扫敛到一处,盛进背篓,背回屋去。用它烧炕不是很热,烧不燃就灭火了。最好的填炕是牲口粪,饲养院隔月把日子给各家分发一次,但多时分不到地主分子家。饲养院管牲口的就是邓永昌的大儿子邓三宝。
这日她刚歇下来,娃儿就趴在破窗格上喊叫一声:“妈妈,来人了!”
她迈出屋门只见又是他,距上次来隔了月把日子。他穿了件退役的军服棉衣,两手筒在棉袖内,腋窝下夹着啥东西,冻飕飕立在院中。
“扶正妈妈,我来给你把窗纸糊上,这么冷的天气。”
“不用,谢谢莲花大大,过几日我自己糊。”
“你自己糊,怕是连些粘挂的糨糊也难寻到,我都备了,特意来了!”
淑芬这才看见他腋下夹着一卷白纸。毕竟她吃过他送来救命的食物,她不能硬撵他走。他便缓缓地迈上台阶,走进堂屋,淑芬两眼晕眩地恍见那座地窝棚,昏黑摇曳的光影。她却吐出声:“坐吧。”
他掏出一瓶糨糊,和那卷雪白的道林纸一起放在桌上,说他特地去县城买来的。说着又从身上取出一包高级奶糖,拆开包,吱喳作响地捧撒在炕上,三个娃缩在炕里端,腿脚焐着被子。他说:“吃吧,娃子们,城里只有卖这的,没有卖馍馍的。”
娃们眼珠盯着糖果不敢去动,转向妈妈瞅瞅,淑芬真想让他收回去,但娃们会馋得放出哭声。她愣滞了一会,声音哑哑地说:“莲花大大,你不该这么破费!”
他大咧咧只对娃们说:“噢,快吃吧,快吃吧!”接着娃们就发出一炕撕扯糖纸吱吱喳喳的响声。
淑芬去了厨屋,在厨屋想寻些啥能招呼他的东西,可是啥也寻不出,不禁抹了一把非常辛酸的眼泪。末了提起一只茶炉,那是很久没人动过的东西,又抓了几根柴禾回到堂屋。她为他炖一罐茶喝吧,屋里尚留有些早先的茶叶,斟到罐儿内,添上水,生着了火炉。她围坐在炉旁一只矮凳上,炉火青烟就缭绕在她手指上,脸颊和鬓发边。
孙志福坐在堂桌侧旁的椅上,目光颤颤地不敢多瞅望她,想不到这数多年,她真的会有这天给他炖茶哩!他得感谢这饥荒年景,没有这年景他不可能坐到这屋里!想到这达他眼睛里差一点滚出泪珠。茶沸了,她把茶汁斟入杯子,捧递在桌上,“孙家大大,你喝一口吧。”那茶汁浓酽,渭河流域的农村很讲究喝这么一口,往年还要边喝茶边就一口馍嚼嚼,便算是上等的享受了。
他喝罢说:“好了,不要招呼,我来糊窗,我瞅这两张窗都该糊啦!”
说时他就量窗裁纸,动作利落,尺寸不差。把裁好的纸幅、糨糊一件件拿到窗下,不用旁人帮手。他脱掉鞋踩上炕去,脚上着一双白净的袜,见那双腿脚一点也没有浮肿,而她和娃儿的脚全都肿得穿不上鞋了。他先把窗上的碎纸烂屑刮干净,不多时两面窗户就都糊好了,新窗纸白亮亮的、平展展的。大凡当过兵的人,干活都利落,不拖沓。“好了,扶正妈妈,我走了!”走出堂屋,淑芬把他送到院门上,他转身压低声音说了句:“扶正妈妈,我备了些吃食,你瞅着人静时来找我吧!”
淑芬没应声,只望着他离去。淑芬身心一战搐,他给她糊窗就为了末了安顿这句话哩,她就是饿死,也决不会去他那达!
又过了多少日,淑芬记不得了。只觉的确又到了即将饿死的时候,那就死吧!窗纸透来惨白惨白的夜色和窗格黑影,摇曳落在她鼻息和嘴唇呼吸上,炕那边三个娃已断绝了呻唤声,她想断气前再伸手摸摸娃们的死活也不能够了,那就死吧!她虚脱的汗水流湿了窗下这爿炕,她昏迷决绝地闭上了眼皮,一缕残喘吁出:张青堂,你等我,我来了!我顾不住你的娃了!
黑屋内有了细微的响声,飘晃着那团魆魆的身影,移到炕沿边吻贴娃子们,末了吻她,她觉出那是青堂,来招她和娃子的魂。屋门吱呀响了一声,她问:“娃大大,去哪达?”他说:“下地嘛,犁地播种嘛,拉扯娃子嘛!”见他扛着犁杠牵着头牛,她就跟着他走出屋去,走出院门。凌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透澈肺腑,月光特别皎洁,还听到张青堂吆喝那头牛“喝,喝!”两声,声音那么清亮回音荡荡。不知走在哪个山野田亩之中,只觉两脚那么轻飘,发软,忽然青堂就不见了,却是她自己走在庄道上,那条向北伸延的庄道,只有她一个人向前飘飘晃动,她扒扶住道旁的树干,树冠筛下枯干的枝杈黑影破破碎碎铺在她脚下,不多时看到了庄北麦场,麦场旁那座院子,是二嫂在那里迎她,摆手招她:“来吧,三妹子!”说罢拿出盒子装的点心,“你吃呀,快吃呀!三妹怕是瞅不上嫂屋的吃食哩?”
轰——地一怔她惊醒过来,她这是来到了哪达?她这片儿月光飘到了哪达啊?眼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那是打菜汤的窗口么,旁边那间偏屋,窗黑着,她不知不觉移到那门上,轻轻叩了两声,她就忽地一滑落昏倒在那门下。屋内的人听到响动一滚身惊坐在炕上,他顾不住点灯,也顾不住披衣趿鞋,黑灯瞎火扑扑腾腾打开门扇,“呃——,我的先人啊!”他就这么一叫,大手大膀搂抱起那片瘫软的月光,随即闩住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