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累,张爱玲真的累了。她不想再飘,也不想再有什么变动。她只想待在一个地方,把想写的东西全写完。
天涯孤旅张爱玲在美国的很长时间里,是凄凉的。她在美国文学界无法打开局面。那段时间,她的生活凄苦,主要靠变卖母亲留给她的古董过日子。
她习惯了这种无人知道的生活。她依然在写着,只是感觉文字离她越来越遥远了,那些文学上的成功似乎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了。
从来到美国,张爱玲就品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也体会到了下层社会的悲惨命运。她看到那些穷人,为了吃饭,苦苦挣扎;她看到那些醉鬼,为了喝到一点儿酒,拼命地工作。曾经,作为贵族的后代,她享受着生活,虽然,惨遭父亲和后母的毒打,可那时候,也是有佣人相伴在身旁。如今,在美国,她时刻面对的都是饥饿和生存。文学已经成了奢侈品。
从早晨到夜晚,张爱玲都是默默地生活着。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重新让她复出的机会。此时,这个机会正在悄悄地靠近她。
东山再起1961年10月15日,张爱玲从美国来到台湾进行访问。这次访问,是在老朋友麦加锡的安排下,由美国在台北的新闻处出面邀请的。因为生活苦难,张爱玲只能放弃从前的文风,开始写一部关于张学良的小说《少帅》。这次去台湾,她还想与张学良面谈一次。
在台北,张爱玲要求麦加锡安排她去花莲参观。在来台北之前,她读过台湾作家王祯和的作品《鬼?北风?人情》,看到那里有浓厚的风土人情。
台湾作家王祯和专门向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给张爱玲做向导。同时,在台湾和香港的文学界,掀起读张爱玲作品的热潮。台北皇冠出版社对她的作品进行了重印。有很多张迷在研究和赏析张爱玲的小说,海外学者称她为中国现代最优秀的小说家。这时候,出现一部《近代中国小说史》的图书,用了40页的篇幅来评论她,对鲁迅的评论却只用了26页。有的评论家甚至将张爱玲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相提并论。这其中的原因也很复杂,但是,张爱玲在海外也是有影响的。
深居简出张爱玲又开始红火了。只是,对一位经历人生起伏的女作家来说,却是等待得那么漫长。
面对媒体的采访,张爱玲选择了沉默。她在最后的30年时间里,与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她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整理以前的作品和《红楼梦》的考证。
此时,张爱玲明白:作家是要靠作品说话的。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成名抱有很大的渴望了。她尝过成功的甜味,也尝过落魄的苦味;尝过被人抛弃的酸楚滋味,更品尝过失去丈夫的无奈何凄凉。这位尝尽人生百味的女作家,自然没有世俗的浮躁,她成熟了,也超脱了。
张爱玲躲避在洛杉矶的一座公寓里,居住了23年。在这段时间里,她完成了《海上花列传》的英文和白话两种版本的翻译工作,写完了研究《红楼梦》的学术著作《红楼梦魇》。皇冠出版社陆续出版了《红楼梦魇》、《海上花列传》、《惘然记》、《余韵》、《续集》、《爱默生选集》。
在写《小团圆》的日子里,由于身体有病,写作速度很慢。10月8日,张爱玲给平鑫涛的信中说:“欣闻《对照记》将在11月后发表,《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再会对读者食言。”
这30年里,张爱玲闭门写作,将她的才华发挥到极致。她攀上了文学的最高峰,但是,心里却有难以言说的孤苦。
痛别亲人1991年,远在美国的张爱玲接到姑父李开第先生的信,信中说:姑姑张茂渊去世了,享年90岁。
张爱玲非常心痛,因为,她失去了一次见姑姑的机会。
那是1990年,台北《中国时报》创刊40周年,第十三届“时报文学奖”也同时举行。编辑给张爱玲发来邀请函,邀请她重返台湾,担任“时报文学奖”的决审委员。当编辑得知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长年卧病在床,特别提到她来台北开完评审会后,将陪同她一起去上海看望姑姑和弟弟。
张爱玲给编辑回信,信中写道:
从您信上知道时报今年的文学奖更比往常隆重有意义,我如果能参与评判,当然感到荣幸。但是庄信正先生推荐我,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我给他写信总是不断地抱怨来日苦短,时间不够用,实在没办法,只好省在自己朋友身上了,所以全部久疏音问。我去过的地方太少,如果有功夫旅行,去过的就不再去了。
其实,张爱玲是不打算再回上海了。当1952年,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就没想到再回去。到了老年,对上海更加不牵挂了。
1989年,张爱玲给司马新的信中说:剩下的时日已经有限,又白糟蹋了4年工夫,在这阶段是惊人的浪费。想做的事来不及做,生活走不上轨道,很着急。
姑姑去了,但是,但张爱玲的心里,依然珍藏着对姑姑的美好回忆。
姑姑是个职业女性,虽然,她不喜欢文学,可她喜欢读侄女写的小说,她同样支持侄女进行创作。在张爱玲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是姑姑收留了自己,并且还与自己居住在一幢公寓里。
张爱玲曾写过散文《姑姑语录》,把姑姑日常生活里说过的有意思的话,都写了出来。可以看出,张爱玲对姑姑的感情。
世界上最爱她的姑姑去了,张爱玲的眼里已没有了太多的泪水。对于她,苦难已经品尝得太多,再多一种苦味,又如何呢?
神秘的晚年生活
1992年的2月14日,张爱玲已感觉到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于是拟订了自己的“最终遗嘱”。遗嘱中写道:一、一旦弃世,所有财产将赠予宋淇先生夫妇。
二、希望立即火化,骨灰应撒在任何无人居住的地方,如在陆地,应撒在荒野处。
2月27日,张爱玲又写信给好友林式同。
林式同在《有缘得识张爱玲》一书中写道:“……张爱玲寄来了一封信,信中附着一份遗书,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子虚乌有,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因此,我把这封信摆在一边,没有答复她。可是在张爱玲看来,我不回音,就等于是默许,后来我们从未再提起这件事,我几乎把它忘了。”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一家公寓去世。张爱玲去世是被房东发现的。房东打电话给美国的警方。然后,房东和警方又打电话给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
林式同接到电话以后,很快赶到了现场。
进入屋内,林式同看见75岁的张爱玲躺在一张行军床上,是那样的安静。身体下面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她的头朝房门,脸朝外,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了。
张爱玲的遗容很安详,体形很瘦。
屋内,一个用来保暖用的灯仍然亮着,它像是在等待着女主人的归来。
根据当时法医和殡仪馆的结论,张爱玲被发现时,已经死亡有三四天了。
9月30日是张爱玲的生日。上午9点半,张爱玲的骨灰与红、白色的玫瑰花瓣一起被撒到大海里。
在律师的帮助下,林式同将所有的遗物和存款转交给在香港的宋淇夫妇继承。
遭遇记者“暗访”
随着张爱玲名气的增大,以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她成为新闻记者追踪采访的目标。
台湾记者戴文采明知道无法采访到张爱玲,却偏要写张爱玲的采访文章。于是,她想到了对张爱玲进行暗访。
戴文采在张爱玲居住的寓所旁边,租了间房子。房租的价格是每月380美元。但是,等待多天,却没有多大的进展,最多也只能听到从张爱玲屋内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有一天,她发现张爱玲出门倒垃圾,便跟踪而去,将垃圾翻出来并进行分析,并将分析的结果写成文章发表出来。
张爱玲看到报道后很震惊,从此,张爱玲经常搬家,始终没有固定的住所。她是以搬家的方式,故意躲避着记者们对她的暗访。但是,她越是躲避,记者的暗访兴趣就越是浓厚。不仅是记者,张爱玲的读者也想接近她,想更多地了解她的真实生活。
与张迷的最后会面
一天,一位先生来到张爱玲居住的公寓前。他不是记者,而是张爱玲忠实的读者——水晶先生。
水晶先生要求见张爱玲。
张爱玲从传话器里对水晶说:“我感冒了,躺在床上,非常抱歉,不能见你。”
水晶先生只能遗憾地离开了张爱玲居住的公寓。
一个星期后,水晶又给张爱玲打电话。
这次,他和张爱玲的通话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张爱玲精神很好,她对水晶说:“我去上班是因为公寓里太热,而班上有冷气,很舒服。我一患感冒就不能讲话,因为一讲话就想吐。”
张爱玲说着地道的北京话。接着,张爱玲记下了水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并答应:先给水晶写便条,然后再电话联系,最后才能定下具体见面的时间。
张爱玲又一次拒绝了与水晶先生的见面。
两次拒绝,并没有让水晶放弃,他继续给张爱玲打电话。终于,在一个多月后,水晶见到了张爱玲。
在公寓里,张爱玲身穿高领结青莲色的旗袍,头发的样式是“五凤翻飞”。她坐在沙发上,斜着身子。
起居室里没有装饰品和照片,也没有一张可供写作的书桌,只有一张被上海人称做“夜壶箱”的小桌子。
张爱玲与水晶先生聊起来。当她知道水晶已经与女友订婚时,她拿出一瓶有八盎司重的香水,笑着对水晶说:“这瓶香水送给你的未婚妻。”
水晶连忙说谢谢。
水晶看着张爱玲,对她的细心和周到感到十分意外。
于是,张爱玲与水晶间的距离拉近了,谈话也变得愉快起来。他们从风俗习惯谈到章回小说再谈到张爱玲的作品。
张爱玲边和水晶交谈,边喝了四杯咖啡。
水晶看着奇怪。
张爱玲忙解释:“我一喝咖啡,便喝个不停。”
然后,张爱玲又把喝咖啡的话题转移到起居情况上。
张爱玲说:“我每天下午起床,天亮时才休息。这习惯养成很久了,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
水晶听张爱玲说完,忽然想到:怪不得张爱玲的小说中对月亮的意象描写格外地玲珑剔透,那是因为:她看到月亮的次数也比常人多。
再谈到阅读情况时,张爱玲笑着说:“我平常最喜爱看的是通俗英文小说,阅读对我来说已成了第二生命。引用我的美国丈夫的话来说,我专看‘垃圾’。等到六月份工作结束,便用英文写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考证,并把英译《海上花》的工作做完。”
谈话结束了。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半。这次见面,谈话总共七小时。
后来,水晶先生写了《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的书。在此书中,水晶记载了张爱玲在美国的晚年生活,并记录了他与张爱玲的这次交谈。这是张爱玲在美国生活的唯一的文字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