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八月，吐蕃军号称二十余万进屯松州西境，遣使进贡金帛，声称来迎娶公主，都督韩威匆忙率军出战，大败而归，李世民震怒。
甘露殿内，钟漏准时击出八声铙响，滴答的水流声复又响起。以李世民为首，太子承乾，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李靖分坐两旁。
明达翻了一页飞白书，有些犯困。
“陛下。”李靖最先出列道：“吐蕃军进攻我朝松州，生番破城及屠，屠杀汉族男性，掠夺女性为奴。臣请求出击迎战。”李靖一俯，宽肩高耸往昔峥嵘立马显现。
其实早在贞观八年十月，他就以足疾辞任，但是此次听到吐蕃压进松州的消息，顿时精神抖擞，也顾不上足疾，主动去求见宰相房玄龄，请求挂帅，亲自远征。但毕竟年事已高，李世民稍许沉默。
“陛下！”不见李世民答应，李靖紧追道：“臣今年虽已六十八，但精神抖擞不妄当年。贞观三年******一战，贞观八年吐谷浑兵犯凉州皆是微臣带兵出击。此次吐蕃虽号称二十余万，但臣私下排查发现只有十万正规军，余下十万不是吐谷浑，党项的俘虏就是老弱病残。臣只需四万精兵，定扫平松州西镜。”
豪言依旧不减当年，明达似乎能透过李靖眼中的骄傲看见隋末那激情澎湃的年代。
李世民朝李靖做了个安抚的动作，看向房玄龄问：“你以为如何？”李世民极其看重房玄龄，因其为秦王时协助他经营四方，削平群雄，夺取皇位。贞观中，更是总领百司，尽心辅佐。所以遇事也总要问过他的意见。
众人眼光转向房玄龄，只见他扶着半尺长须，回道：“贞观八年松赞干布曾派使臣来要求和亲，但陛下并没有答应，后使者回报系吐谷浑王离间所致，赞普大怒，即发兵击败吐谷浑、党项、白兰诸羌。此次兵进凉州，臣以为可派鸿胪寺卿唐俭前去勘察一番。”
在贞观初年和突厥的战争中，唐俭曾被李世民派遣前去安抚，并带回了很多突厥内部资料。李世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还是问道：“你认为吐蕃这次仅仅是因为公主和亲的事才入松州西境？”
承乾眼一瞥，眼中炙意增加，否决道：“父亲，此前几次和亲，皆为宗女嫁与，但随着联姻次数的增加，宗女大多不愿意远离大唐，远离长安。难道要父亲强逼这些公主么？何况以大唐现在的国力，联姻必是我们主动，哪里轮得到吐蕃强娶？臣附议卫国公出兵迎战。”
李世民点头示意承乾坐下，教导道：“你年纪尚幼，多听听几位师傅的意见，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说着看向长孙无忌问：“辅机以为如何？”
明达又写了一页草纸，但字体全无飞白的劲洒，干脆停下全神贯注倾听。
只见长孙无忌望了一眼房玄龄，缓缓回道：“臣以为房公之计甚好。且不论吐蕃如何，就算是突厥的颉利可汗也曾事先派唐俭前去安抚。且那时的突厥内部矛盾重重，恰逢寒冬粮草冻结过半，牛羊牲畜死伤无数。而吐蕃单从领导上讲，松赞干布是很有作为的赞普，他统一了吐蕃，建立了以赞普为中心、高度集权的政治和军事机构。在军事实力上打败吐谷浑就是最有利的证据，所以派唐俭去一是为了安抚，二是……”
长孙无忌说到此处停下，众人先是一愣，面面相觑，顿时哄堂大笑。
明达也蹙眉微笑，他这是派唐俭再去做一次间隙呢。
李世民再替明达翻过一页飞白书，指着字体轻声道：“在顿笔弯钩处稍稍转个弯，最后一气呵成往上提起便可。”明达点了点头，重新提笔开始临摹。
李世民摸了摸她的头，从上首走下。众人也纷纷随从，他走到魏征身旁笑问：“以前你不是很爱劝谏朕，今日怎么一声不响成哑巴了。”
稍带着玩笑的味道，却也让明达愣了愣。往常这个时候魏征沉默要么是他的建议得不到李世民的肯定，要么就是酝酿着下一次的觐见。
只见魏征轻蹙，不答反问：“敢问陛下，如果吐蕃真要求亲，陛下又该当如何？”
李世民豪爽一笑：“给。”他吐蕃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魏征眉皱的更紧了，继续问：“陛下如果要送公主和亲，送的又是哪一个公主？臣认为吐蕃不会满足一个宗女的和亲。”
言下之意就是这次送出去的得是李世民众女中的一个，但是这时候附和要求的高阳公主上月已经下嫁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和高阳最靠近的就是晋阳公主，也就是此时正在堂上学写飞白的明达。
众人眼全部望去，长孙无忌脸已微沉。
“父亲，明达才六岁，实在不宜和亲。”而且松赞干布老的都可以给明达当父亲了，李承乾急忙求谏。
“陛下，还是让臣领六万精兵前去会会吐蕃军。”李靖也上前求战。
李世民一怔，望向明达，突然爆出惊天大笑：“你们以为朕要让兕子去和亲？且不论年纪，朕怎么舍得！”说着脸突然沉下，双眸如鹰，冷哼：“太子说的对，和亲的主权在于朕。至于吐蕃，既然来了，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否则外番真以为我泱泱大朝无人了。”
房玄龄似有领悟，俯身问：“陛下的意思是？”打还是不打？
“打。先打，再给。”李世民沉声，眼睛微微眯起，一切势在必得。
李靖此时顿时来了精神进谏问：“敢问陛下派谁当行军大总管。”
李世民一顿，望着他的双眼肯定道：“兵部尚书侯君集。”
“陛下。”李靖大叹，转而又看向房玄龄，眼中急切可见。
还没待他人开口，李世民摆手又道：“药师，朕知你有能力胜任，但侯君集当日随你迎战吐谷浑，近几年越见成熟，朕想委以重任试试。”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即便是李靖纵横隋唐五十余年，但到底抵不过岁月的洗礼。站在李世民的角度，他不会让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也不会让李靖占尽所有的军功，更何况侯君集资历不浅，值得提拔。
主意已定，李世民继续道：“另，让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行军。”
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面面相觑，对李世民的决心已有了了然。任城王是皇室远枝，有一女，名唤李雪雁。自幼受家庭熏陶，学习文化，并信仰佛教。这很符合李世民的要求，他需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公主来联系大唐和吐蕃的关系，毕竟近几年来随着吐蕃的崛起，两国之间的联系已日益繁多。
“朕最多给吐蕃一个宗女，多了就给不了了。此事出了甘露殿，谁也不许提及。”李世民感慨道，示意让他们退下。
殿中突然安静下来。
明达已写满一页草纸，见李世民走来，抬头问：“父亲，你能确定任城王的女儿愿意远嫁吐蕃和亲吗？”明达觉得悬得很。
李世民一笑，肯定道：“在大唐她不能拥有自己的葡萄园，没有自己的酒窖，更没有自己的封地。但是如果到了吐蕃，她将是一国的皇后。她会比每一个公主都来的尊贵，而且父亲愿意封她做大唐的公主。”
“但是她如果拥有这一切，她就必须离开长安，离开任城王和任城王妃。我想她是不愿意的。”明达见过那个娘子一次，很恬静的一个娘子但像大唐所有公主一样拥有自己的骄傲和骨气。
李世民郑重回道：“兕子，这是她的使命。作为一个帝国公主的使命。”
使命这个东西负担太重，明达不知该如何追问。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不是也会跟历史上的文成公主一样，但如果父亲要她去和亲，她想她可能会去。
明达微微一叹，转了一个话题问：“父亲，如果公主和亲是一个使命，那你相信侯君集吗？兕子记得李靖曾说过侯君集会反。听闻一次朝后回尚书省，侯君集竟骑马越过省门数步。”
入省门就连宰相房玄龄，国舅长孙无忌也得下马进内，侯君集此时才刚做到兵部尚书就已如此胆大妄为，目中无人，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李世民摇头，摸着明达总角轻声道：“兕子，为君之道固然要防范于未然，但必要时候还需摒弃前嫌。况且他是我在做秦王时引入府中的，朕愿意相信他。”
“如果有一天他站在您的对立面，那到时候您又该如何？”明达追问，眼中甚为忧虑。
李世民亲昵的捏了捏她的鼻子，自信道：“兕子，没有这个机会。你要相信父亲，相信这些跟父亲出生入死的大臣。你要相信父亲能给你打造一个举世无双的贞观盛世。”
李世民双眸如炬，明达在他眼中忽然看到什么一种明亮的信仰，那种帝王独有的睥睨天下的气概，明达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好笑。
她展颜，郑重道：“父亲，兕子愿意相信你。而且兕子不但要做贞观朝的晋阳公主，还要做大唐盛世的晋阳公主。”
一句轻轻的誓言久久回荡在甘露殿内，门外李治眼神却从未有过的凝重，大唐盛世的晋阳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