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容明知海兰珍是给她解围,感激地朝她一笑,顺势接了她的话头就叫身边的丫鬟去传管事的婆子开厢房,然后和海兰珍说说笑笑地走了,倒把荣蕙晾在了一边,荣蕙当即气得浑身发抖,想也不想地就冲口而出一句:“站住!”
海兰珍脚下一顿,心中苦笑,本不想搅和到舅舅家这些破事里,偏偏又忍不住要出头,现下报应来了吧。
她停住脚,侧了头道:“表妹有何见教?”
德容只觉得她声音悦耳,身形窈窕,仪态优美,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来,心里暗暗可惜,这般人品好、心性又豁达的女子为何不是自己的小姑子,当下对荣蕙更觉得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荣蕙虽是嫡出,但自己的婆婆大福晋当年却是庶出,记在当时的外太福晋名下的,虽也顶着个嫡出的名头出嫁到忠毅侯府,但一应教养礼仪却差了许多,不但胸襟气度比不上,连见识也短少,一味只知道自私护短,刻薄寡恩,偏又愚蠢,不知道被侯爷骂了多少次,要不是生养了荣蕙和睿礼,只怕早就下堂了。这样的母亲教养出来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德容就没少吃荣蕙的暗亏,若不是想着她迟早要出阁,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德容也要忍不下去了。
面对海兰珍彬彬有礼的问话,荣蕙只觉得一阵气闷,偏又挑不出理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蛮横道:“那望月湖也是我早定下来的了,回头我们品完茶就要去湖上泛舟的!”
天底下还有没有这样的极品啊。海兰珍被雷得外焦里嫩,德容正要发话,海兰珍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自己会搞定。她定了定神,挂了一个得体的微笑道:“不知表妹一共请了几位小姐?回头请表嫂叫下人们多预备几条船出来,防日头的伞和布巾子也得多预备出几份来,这八月天的日头可毒了,若是不早些做准备,这样晒下来,恐怕……”
海兰珍的话没有说完,给荣蕙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的空间。荣蕙生得面皮有些黑,在这个讲究肤白貌美的年代,她这样小麦色的肌肤毫无疑问不符合主流大众的审美观,因此她也一直以此为憾,常常傅粉来增白,她房中茉莉粉、蔷薇硝的用量较之旁人要多一倍的。寻常走在路上不但只走柳荫下,就算从后院走到花厅,路过一段露天的天井,也是要身旁的大丫头打伞遮盖的。海兰珍这样一说,荣蕙顿时想起了自身的忌讳,又看到头顶上烈日当空,身边的小丫鬟偏又忘了拿出那阳伞出来,马上惊得花容失色,狠狠地瞪了海兰珍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边走边对着身边追上来的小丫鬟下死劲地拧了几下,又狠狠地打了几巴掌才渐渐走远。可怜那小丫鬟被打却悄无声息,一声不吭,显见得是平时挨打已经成了习惯。
海兰珍看着她这做派,心里鄙夷,她虽然不是那对着下人高喊平等的圣母玛丽苏,但要她像荣蕙这样动辄打人,对象还是个只有十一二岁,身量未开的小丫头,她是万万下不去手的。
德容在旁边冷眼看去,见海兰珍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刁蛮任性的荣蕙,又替她解了围,心中越发喜爱海兰珍,厌恶荣蕙。她见海兰珍兀自盯着荣蕙离去的方向,忙上前拉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好珍儿,我叫人收拾好了凉亭小舟,还有体己好茶,咱们快去望月湖,让表嫂好好招待招待你!”
海兰珍笑笑,随了德容去望月湖泛舟。
武英殿的御书处是皇家内府修书之所,主要负责摹刻、刷拓皇帝御制诗文和法帖手迹,并制造墨和朱墨等用品,下设刻字作、裱作、墨刻作、墨作,下有兼管、库掌、匠役等共百余人。弘昼掌管着御书处,因此日常办差都在武英殿。
弘昼从武英殿出来,正要回府,裕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在浴德堂的门外等候多时了,见他出来,忙拦下他,行礼后才道,裕妃娘娘让他去永寿宫一趟。
弘昼随着内侍到了永寿宫,早有人向裕妃禀报过了。弘昼进了永寿宫,裕妃正在看针工局送来的绣样,花花绿绿的绣品摊了一桌子,裕妃似乎心情很好,看见弘昼进来,忙招手让他坐下,指着这绣品说:“快来看看这绣样哪个合你心意?”
弘昼一看这些绣品都是些喜庆的吉祥图案,只在婚宴上才用得着,就随便看了看说:“儿子如何懂这些?额娘看着好就行。”说完,弘昼疑心顿起追问道:“额娘,这是给谁用的?”
裕妃笑而不答,她身边的宫女宝婵抿嘴笑道:“自然是给王爷您用的了!王爷马上要大婚了,娘娘精挑细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弘昼已经霍然而起:“大婚?娶谁?!”
宝婵被他的气势吓到,慌忙中看了一眼裕妃娘娘才小声道:“镶黄旗副都统伍什图大人家的小姐,圣旨都拟好了……”
弘昼丢下一句“我要去找皇阿玛”拔腿就走了,等裕妃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永寿宫外,吓得宝婵等一众宫女太监慌忙跪下,忙不迭地磕头请罪,裕妃气得脸色铁青,冲一时呆住的小太监喝道:“还傻站着干什么?不快去把他给本宫拦住!”小太监马上磕了个头,一溜烟地跑去追弘昼了。
裕妃待他走后顿觉胸闷气短,弘昼的乳母冯嬷嬷赶紧使眼色让玉蝉倒了茶过来,服侍裕妃坐下,喝了茶顺过气来,才慢慢说些软话宽慰裕妃。
裕妃余怒未消地说:“你们只说他年纪小不懂事,百般惯着他,难道要等他忤逆了圣上,闯下大祸再来管教?到时候恐怕就不是打一顿板子、斥骂几句就能完的。我辛辛苦苦生下他,就是让他这样来气我不成?”
冯嬷嬷小心翼翼地说:“王爷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少年人头脑发热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日后时间长了明白过来了,王爷自然就知道娘娘是为了他好。哪有母亲不疼儿子的呢?世上都是水往低处流,娘娘对王爷也不要一味严厉,要防着有些人生出嫌隙来,倒把王爷推到了外人身边。”
冯嬷嬷一语倒提醒了裕妃,她想起弘昼自小在熹妃身边长大,跟自己一点也不亲近,倒是对熹妃百依百顺,嫡亲的母子俩见了面反倒无话可说,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就流了下来。
冯嬷嬷又劝慰了半日,等裕妃擦干眼泪才道:“娘娘抢在延熹宫那位主子前头向皇上求了旨,皇上也应允了,王爷这婚事也就成了一大半了,娘娘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而自苦?等小顺子把王爷追回来了,让王爷给娘娘陪个不是,娘娘就把这事揭过,母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呢。娘娘不要太心急了。”说罢,又让宝婵玉婵服侍娘娘略作洗漱,上了临窗的榻上去歪着休息一会。
正说着,又加派了人手去追五阿哥。裕妃心里焦急,在榻上根本躺不住,宝婵只得拿了大引枕让她倚着。
过了许久,派去追弘昼的小顺子回来了,但弘昼并没有回来。冯嬷嬷从窗前见此,脸色一变,叫人在门口截住小顺子问话。谁知小顺子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下:“娘娘,不好了!皇上叫人打了五阿哥二十板子,圈到宗人府了。”
裕妃刚起身站好,闻听这话顿时眼前一黑,身子就要软下去。玉蝉眼疾手快扶助她,一边叫人请太医,一边指挥余下的宫人给娘娘拿了常吃的药丸来,用温水化开了给娘娘喂下去。
一阵忙乱之后,裕妃醒过来,却不说话,眼睛只盯着还跪在地上,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小顺子。冯嬷嬷见状,暗叹了口气,示意小顺子往下说。
战战兢兢的小顺子被冯嬷嬷锐利如锥子一般的目光刺得头皮发麻,恐惧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抖抖索索地把自己知道的说完了,连头也不敢抬。冯嬷嬷挥一挥手,早有人把他拖了下去。小顺子心里明白,阮总管都因为给五阿哥求情被皇上打了板子,依娘娘的性子,自己今天这一顿打是免不了了,闭紧嘴巴也许娘娘还能饶自己一条小命,哭喊求饶只会死得更快。于是小顺子一声不吭地就被拖了下去,自去领板子不提。
弘昼挨了顿板子,好在行刑的小太监们颇有眼色,五阿哥以前也没少挨板子,上下早就打点好了,看着打得风云变色、血肉模糊,实际上却没伤筋动骨,请了太医敷上药,将养一二十天也就好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虽然是圣天子,可也是父亲,一怒之下喊打喊杀,真要打完了回过头一想也是会心疼的。皇上一心疼,有些人就要倒霉了。再说,皇上一贯宠爱五阿哥,而且还护短,打完了又迁怒旁人的事,皇上也不是没有干过。养心殿的总管太监阮禄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在皇上龙颜大怒时,阮禄非常坚决地跪下给五阿哥求情了,不但挨了板子,还罚俸半年,算是同甘共苦了。
五阿哥被圈到了宗人府,阮总管挨了板子也被抬了下去,皇上还余怒未消,想起五阿哥怒气冲冲地前来,却不是为了谢恩,而是要抗旨,顿时脸色继续阴沉,半日才对贴身近侍苏培盛道:“去叫人给朕查查乌雅氏家的这个六小姐是何许人也,竟然将朕的儿子迷得这样忤逆不孝来!”
皇上是人精。苏培盛心道。五阿哥虽然口口声声只称不娶伍什图大人家的千金,却并未说是何原因,想是为了保护这个六小姐吧?可皇上是何许人也?粘杆处又岂是吃素的?
五阿哥刚才携裹着怒气而来,恐怕人还没到养心殿,他身边的大小事就已经传到了皇上耳朵里。陕西学政王云锦可是前车之鉴。王大人上朝回家,闲极无聊约人打叶子牌,没玩几局就少了一张牌,谁能想到次日皇上居然和颜悦色地问话,末了还把他丢的这张牌赏了下来。王大人当时不敢有异色,后背却是大汗淋漓,回到家马上“偶感风寒”,结结实实地“病”了好几日。你说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皇上不知道的?
说起来,皇上是太后乌雅氏所出,跟忠毅侯爷还可以说是表亲,乌雅荣蕙还是皇上的表侄女,只不过牵涉到了五阿哥,居然就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真是天意难测。苏培盛一路嘀咕着领了旨意出去。
五阿哥被圈,忠毅侯爷被皇上无端训斥,出主意冲喜的庄亲王也被训斥,熹妃因管教不严受了皇上冷遇,裕妃病倒了,太后也病倒了……这大大小小的事连起来足够又引起京城一次地震了,全都是由五阿哥抗旨拒婚引起的蝴蝶效应。
现在京里人人谈婚色变,一应婚嫁全都搁置下来了,关于宗人府请求给其他皇子宗亲指婚的折子也被留中不发,虽说不可揣摩圣意,但所有人都在揣摩,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有伍什图颜面扫地,万分郁闷。大家都知道皇上要指婚,谁知到最后却是这个结果,与他不和的都在看他的笑话,更有刻薄者拿海兰珍的德颜容工说事,说是不知道他家的女儿生成什么样儿,五阿哥居然看都不看就拒绝了。
范总兵家的大小姐听到传言,顿时大怒,不由分说地就给那几个在茶馆里说得眉飞色舞的人几鞭子,虽然当场让人闭了嘴,事后却让传言雪上加霜。好事者更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友是这样嚣张跋扈,本主一定更甚。连范总兵都被牵扯了进来,落下一个教女不严的名声。范总兵于是勃然大怒,范大小姐的鞭子到手还不到两个时辰又被没收了,连带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打了板子、禁了足。海兰珍收到她捎来的书信,只有苦笑。
京中一向好传言,很快这传言就像长了翅膀的癞蛤蟆一样飞入了伍什图府。先是经由买菜的婆子之口,传入了内院所有下人之耳,然后瞬间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全府。等海兰珍的丫鬟明月听到勃然大怒,训斥了厨娘小厮之后,乌雅氏也听到了,于是她这一天的帕子就没干过。
海兰珍无奈地看着母亲,安慰道:“额娘,您这又是何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必为了这些传言生气自苦?这岂不是遂了那起子小人的心?”
乌雅氏泣道:“额娘哪里是自苦,额娘是为你着急。你年纪小,不知道女子的名节最是要紧,现在外面将你传得这样不堪,将来恐怕终身都要耽误,这可如何是好?都怪你阿玛偏要攀龙附凤,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把我好好的女儿弄成这样,珍儿要是以后嫁不出去,我也不活了!我……我去找他问问清楚,看他还有什么脸见我!”
乌雅氏边哭边站起身来就要冲去书房找伍什图算账,海兰珍吓了一大跳,忙和丫鬟婆子一起把她拦住,好说歹说让她坐下,乌雅氏搂着海兰珍又是一阵大哭,口里将伍什图骂了个遍,伍什图明明在书房中,书房离正房不过几步远,偏偏里面鸦雀无声,可见老实人发起怒来,连爆脾气也要避其锋芒。
伍什图家正闹得不可开交,忠毅侯家也是暗潮涌动。太福晋和侯爷虽然下了禁口令,约束着下人不准议论,但大福晋心里早笑开了花,心里的畅快表露在脸上就是眉飞色舞。侯爷虽然遭了皇上训斥,但谁不知道五阿哥御前抗旨为的就是荣蕙呢?虽然五阿哥弘昼现在在宗人府被圈禁着,但依皇上对五阿哥的宠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他放出来。这放出来以后的事还用再说吗?
采薇院的下人和大福晋是一个心思,于是人人脸上都挂着几分隐藏的得意。只有德容暗觉不妥,总觉得是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私下里找睿礼说,偏偏睿礼因一向和五阿哥走得近,也被侯爷训斥加禁足了,这几日正郁闷着,德容说了也跟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