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谓郑王曰①:“昭釐侯②,一世之明君也;申不害③,一世之贤士也。韩与魏敌侔之国也④,申不害与昭釐侯执珪而见梁君⑤,非好卑而恶尊也,非虑过而议失也。申不害之计事曰:‘我执珪于魏,魏君必得志于韩,必外靡于天下矣⑥,是魏弊矣。诸侯恶魏必事韩,是我免于一人之下⑦,而信于万人之上也⑧。夫弱魏之兵而重韩之权,莫如朝魏。’昭釐侯听而行之,明君也;申不害虑事而言之,忠臣也。今之韩弱于始之韩,而今之秦强于始之秦。今秦有梁君之心矣,而王与诸臣不事为尊秦以定韩者,臣窃以为王之明为不如昭釐侯,而王之诸臣忠莫如申不害也。
“昔者,穆公一胜于韩原而霸西州⑨,晋文公一胜于城濮而定天下⑩,此一胜立尊,令成功名于天下。今秦数世强矣,大胜以十数,小胜以百数,大之不王,小之不霸,名尊无所立,制令无所行,然而春秋用兵者,非以求主尊成名于天下也。昔先王之攻,有为名者,有为实者。为名者攻其心,为实者攻其形。昔者,吴与越战,越人大败,保于会稽之上。吴人入越而户抚之。越王使大夫种行成于吴,请男为臣,女为妾,身执禽而随诸御。吴人果听其辞,与成而不盟,此攻心者也。其后越与吴战,吴人大败,亦请男为臣,女为妾,反以越事吴之礼事越,越人不听也,遂残吴国而禽夫差,此攻其形者也。今将攻其心乎?宜使如吴;攻其形乎?宜使如越。夫攻形不如越,而攻心不如吴,而君臣上下少长贵贱毕呼霸王,臣窃以为犹之井中而谓曰:‘我将为尔求火也。’
“东孟之会,聂政、阳坚刺相兼君。许异蹴哀侯而殪之,立以为郑君,韩氏之众无不听令者,则许异为之先也。是故哀侯为君,而许异终身相焉。而韩氏之尊许异也,犹其尊哀侯也。今日郑君不可得而为也,虽终身相之焉,然而吾弗为云者,岂不为过谋哉?昔齐桓公九合诸侯,未尝不以周襄王之命。然则虽尊襄王,桓公亦定霸矣。九合之尊桓公也,犹其尊襄王也。今日天子不可得而为也,虽为桓公吾弗为云者,岂不为过谋而不知尊哉?韩氏之士数十万,皆戴哀侯以为君,而许异独取相焉者,无他;诸侯之君无不任事于周室也,而桓公独取霸者,亦无他也。今强国将有帝王之亹,而以国先者,此桓公、许异之类也,岂可不谓善谋哉?夫先与强国之利,强国能王,则我必为之霸;强国不能王,则可以辟其兵,使之无伐我。然则强国事成,则我立帝而霸;强国之事不成,犹之厚德我也。今与强国,强国之事成则有福,不成则无患,然则先与强国者,圣人之计也。”
【注释】
①郑王:指韩釐王。一说,指韩桓惠王。②昭釐侯:指韩昭侯。③申不害:见《韩策一·大成午从赵来》注。④敌侔(móu谋)之国:指国力相同的国家。敌,相当。侔,齐等,等同。⑤执珪(ɡuī归):犹言执珪上朝。珪,帝王、诸侯在进行朝会、祭祀典礼时拿的一种玉。⑥靡:耗费。⑦免:通“俛”,即“俯”的异体字,犹言俯首,低头。⑧信:通“伸”。⑨穆公:指秦穆公。韩原:地名,在今山西芮城县。郭希汾本:“韩原,今山西芮城县东北七里河北故城有韩亭,即秦晋战处。”西州:即西方。鲍本:“犹言西方。”⑩晋文公:晋献公之子,名重耳,春秋五霸之一。城濮:见《秦策五·四国为一将以攻秦》注。十:姚本作“千”,鲍本作“十”,从鲍本。攻其形:犹言攻取土地、掠夺人口。形,形体,此指土地和人口。鲍本:“形,在外者,谓地与民。”会稽:见《秦策五·谓秦王》注。越王:指勾践。大夫种:见《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注。执禽:拿着禽鸟作为见面礼。郭人民本:“执禽,执禽鸟为贽。”诸御:此指吴国管事的人。鲍本:“诸御,吴之执事者。”残:毁坏,此指灭亡。禽:通“擒”。夫差:见《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注。阳坚:人名,聂政刺杀韩傀的助手。鲍本:“坚,政之副。”相:指韩国相国韩傀。许异:人名,韩国人。蹴(cù促):踢。殪(yì艺)之:此指让他装死。殪,死。之,代韩哀侯。郑君:指韩国国君。齐桓公:见《西周策·秦令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注。九合诸侯:见《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注。周襄王:周惠王之子,名郑。亹(mén门):峡谷两侧对峙如门的地方,此指出路,途径。
【译文】
有人对郑王说:“昭釐侯是一代明君;而申不害是一代贤人。韩、魏本来是敌对的国家,申不害和昭釐侯手拿着珪玉去见魏王,他们并不是喜欢卑贱而讨厌尊贵,也不是由于考虑失当和计议不周的缘故。申不害考虑此事时说:‘我拿着珪玉去见魏王,魏王必然对韩国志得意满,对外更会轻视天下诸侯,如此魏国就会更加困顿。既然诸侯都讨厌魏国,必然去臣奉韩国,这就是屈居一人之下,而高居万人之上的办法。所以削弱魏国的兵力,以便增强韩国的权势,最好是给魏国朝贡。’昭釐侯采纳这项意见就算是明君;申不害为四家谋划而直言就算是忠臣。现在的韩国比当年的韩国衰弱,而现在的秦国却比当年的秦国强盛。如今秦国对魏王有了野心,而君王和诸侯却不想用尊秦来安定韩国,我认为君王远不如昭釐侯明智,而君王群臣的忠贞也远不如申不害。
“古时秦穆公通过韩原大捷,就使秦同称霸西方清文公通过城濮一次大技,就决定了称霸天下的局面。这都是仰仗一次胜利而建立威望、功成名就于天下。如今秦国已能强盛了几代,大捷有几十次之多。小胜更有几百次之多;大捷没有建立霸业,小胜也没有建立霸业;尊名号令不会建立,制度法令也不能实行;然而春秋时代的用兵者,并不是为了要求君主尊荣和成名于天下。从前先王征战,或为争名分,或为争买利;为名分而争就要攻心,为买利而争就要攻城。以前吴越两国交兵,越军大败,最后退守会稽。“吴军攻进越国以后,安抚越国军民,越王勾践和大夫文种跟吴国讲和,条件是越国男人都做吴人的奴仆,越国女子都做吴国人的婢妾,而越王勾践更是亲自拿着禽鸟跟随吴王服侍。吴国人果然接受了这项条件,跟越国讲和而不明订誓约,这就是对敌人所发动的攻心战术。后来越国和吴国作战,吴军大败,举国上下吴国男人做越人的奴仆,女人做越人的奴婢,也就是用以前越降吴的条件降越,可是越王勾践此时不接受,于是就消灭了吴国,俘虏吴王夫差,这就是对敌人所发动的攻城战术。现在假如是对敌人发动攻心战术,就应该使敌人像吴国那样;假如是对敌人发动攻城战术,就应该使敌人像越国那样。攻城战术莫过于越国,而攻心战术莫过于吴国。君臣、上下、少长、贵贱,都高喊霸王的事业已经成功,我认为这就像落到井里却说‘我将为你寻找火’。
“东孟集会时,聂政、阳坚等人,谋刺韩傀伤到韩王。许异故意用脚踢韩哀侯,叫哀侯装死,后来哀侯立他做郑地君主。韩国民众所以都听哀侯的命令,就是因为有许异的关系;所以哀侯当韩王,许异就终身做他的辅弼;而韩国人尊重许异,和尊重哀侯是相同的。现在郑君虽然不能做到哀侯那样,却仍然可以终身做韩王的辅弼。假如我们不去做,岂不是计谋错误吗?以前齐桓公大会诸侯,总是尊奉周襄王为天子。虽然尊奉周襄王为天子,齐桓公仍然建立起霸业。桓公大会诸侯时,诸侯尊重桓公并不亚于尊重周襄王。“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天子,还可以做到齐桓公;然而假如我们不去做,这不是计谋错误而不知尊贵吗?韩国士民有几十万,都拥护哀侯为国君,只有许异取得相位,这没有别的缘故;诸侯的君主,都在周朝有一个职位,惟独齐桓公取得霸主地位,这也没有其他的缘故。现在强国将有帝王的威势,而用国家作它的先导,这就跟齐桓公和许异相同。怎么能说他们不善于谋划呢!首先交好强国的利益,假如强国能够建立霸业,那我韩国也必能建立霸业;即便是强国不能建立霸业;最起码也能避免国家的兵祸,使强国不至于攻打我韩国。然而假如强国霸业成功;那我韩国就可以拥它为帝而称霸;假如强国的霸业不成功,我国也可以免去灾祸。然而能首先交好强国的,就是圣人的明智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