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谢轶群《流光如梦：大众文化热潮三十年》
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是极不起眼的瞬间，但对于生命个体来说，却占据了近半的人生岁月，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三十年的发展，也足够酝酿出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意义则更不同一般，它牵涉了一个民族曾经的彷徨与踟蹰，其间的阵痛与最后的复兴。时至2008年，这三十年的重量，又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国人的心上。青年学者谢轶群的《流光如梦：大众文化热潮三十年》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
文化确实是个让人言说不尽的话题，谢轶群在给大众文化作简单界定时认为：所谓大众文化，粗略地讲，是与体制文化、精英文化并列的一种文化形态……但细究起来，大众文化与流行文化、民间文化、通俗文化等还是存在一定区别，指的是文化工业的产品，即大量复制生产，依赖媒体传播的电影、电视、歌曲等。书中的题材涉及了影视、歌曲和文学等领域，作者一头扑进历史的烟云中，努力澄清各种文化形态在各个历史阶段的成因、背景、流向、得失等，并力求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揭开众神狂欢的表象，探寻政治经济体制变革下国民心灵嬗变的历程。
《解冻的冰河》放置于书中第一篇，代表性不言而喻，叙述的是1980年前后的影视文化状况。经过“文革”梦魇后苏醒的人们，对封闭了十余年之久的世界尚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随着国民经济的复苏和开放力度的不断加大，国人对影视的认知和参与程度也在逐渐深入，反映在国产影片中，剧情愈益丰富，人物形象渐趋丰满。从长久以来引领民众精神世界的革命叙事主潮，到生活叙事的羼入，再到爱情叙事成分的增多，并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叙事主题的殿堂，开放的风气将观众审视的目光逐渐拉回了自身。同时，国外大量影片的进入，直接冲击着国民的认知和审美视野，尤其是对爱情与性的图像叙事接受心理的变化过程，呈现出时代变革的强烈挣扎与不可抗拒性，如解冻的冰河，每一次颤动都迸发出沉闷而悦耳的涛声，清脆响亮，万物复苏，承载着古老民族的希望驰向远方。在那文化贫瘠、心灵荒芜的年代，一部影视剧或一首歌曲，就是一代人最深刻的文化记忆，像邓丽君的歌声，当初从台岛传入大陆，是被作为“靡靡之音”而遭抵制的，但严酷的政治宣教敌不过一个最基本的美学事实：好听。以致出现“白天听邓小平，晚上听邓丽君”的现象，成为解禁之初独特的社会生态景观。此外，《少林寺》、《霍元甲》、《上海滩》和《渴望》等剧目，伴随了一代甚至两代人的成长，成为那个时代人们最重要的精神史。
时代变革之初，文学常作为思想解禁浪潮的先声。朦胧诗的崛起代表了一种新的审美原则，一群怀揣着理想主义的青年以他们饱经沧桑的青春呐喊，表达出对这个时代的不信任。虽是“令人气闷”的“朦胧”，却受到了无以计数的青年人的拥戴、追捧和效仿，因为它拨正了长久盘踞诗坛的“假、大、空”的顽疾，让诗重新回到个人内心，回归诗歌的本源。此外，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等文学潮流的涌起，无一不是传达要求社会变革或艺术鼎新的呼声。
解禁后的文化创作在逐渐摆脱政治意识形态的桎梏后，又在90年代中期遭遇了商业化和市场化侵袭的尴尬，往昔被人们耻于谈及的“阿堵物”一晃眼变成无所不能的上帝。文化的阵营迅即分为两派，要么坚守艺术的纯粹，苦心经营精神的王国，守望灵魂的家园，要么泛舟商海，或葬身鱼腹，或弄潮海浪，成就商业时代的英雄美名。张艺谋和陈凯歌的电影之路，就清晰地反映了一代艺术家在商业时代的“坚守——规避——招安”历程。文学的命运同样如此尴尬，从席慕容、汪国真的通俗哲学与青春叙事的流行，到琼瑶、金庸言情与武侠小说的无孔不入，再到王朔与周星驰无厘头式消解崇高的大行其道，以及余秋雨历史文化散文的风靡华文读书界，大众文化热潮的冲击波激流澎湃地拍打着时代的堤岸。新的文化现象层出不穷，时代的面貌也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网络的流行普及从深度上改变了这个世界，全民选秀变成了全民狂欢，一拨拨的“新星”被名目繁多的“造星工厂”生产出来，又迅即而逝。
作者的主体地位在书中得到充分体现，面对芜杂的文化生态，他没有一味地批判大众化的文化热潮，而是从基本的文本细读入手，力求还历史以真实，还学术以严肃。即使是常被人所诟病的金庸小说，他也从纯正的中国语言、纯正的中国伦理与纯正的中国趣味来分析，称道金庸是最“中国”的作家，从而廓清金庸与琼瑶、亦舒等人在文学史建构中的根本区别。对“余秋雨现象”的评判也最能看出作者可贵的学术品格，他坚持不虚美、不隐恶的“春秋”笔法，充分肯定余秋雨散文在题材、语言和文体上对中国当代散文发展所作的重要贡献，又正视余氏散文中无法抹煞的“文化硬伤”及其对待合理批评所持的粗暴拒绝态度给读书界带来的恶劣影响，其辞切切，其情昭昭，让人感佩。当历史的背影渐行渐远，社会的思想日趋多元，人们的精神更加自由，作者内心深处掠过了一丝隐忧。面对帝王将相被哄抬，历史崇高被解构，虚无思想甚嚣尘上，“草根写史”摆出欲颠覆一切的姿态，作者不禁发问：历史是否还能告诉未来？
（原载《天津日报》2008年11月14日“读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