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的援军远远超出了千寻的预期,距他离开已经又过了三天,照理来说,长治离得这么近,早该到了才对。是哪里出了问题,该不会连宁青也出事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千寻心中就是一惊,不过随即又否决掉了,若真的如此,越孟尝早该拿此事来打击她了,断不会如探子回报几日来毫无异动。
那是长治那边借不到人?没道理,长治的郡守和都尉都是云桓亲自指派的,依着她的身份他们不可能不借,还是,千寻心中一凉,在进柏岭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就没有收到云桓的消息了,现在又过去这么多天了,是不是真的是出了什么事了,而且还有魏行风那边。。。
军中的水能坚持到今天就已经是极限了,若是等不到援军,他们该如何突出这重重的包围圈?
宁青走后的第四日,山中阴寒,加之缺水少火,尽管千寻和刘文一直在强调援军很快就能赶来,但消极迨战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的在军中蔓延开来。
“将军,刚刚巡哨的士兵抓住几个敌军的探子。”千寻正忧心忡忡,外面有人来报。
她精神一震,正好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外面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坏,知道了,就不会一直胡思乱想了。
千寻匆匆出去,还没到了关押探子的地方,就有个士兵急急跑过来,神色慌乱,见了千寻一步冲上来:“将军,不好了,有将士们打起来了。”
“啊?”千寻和刘文对视一眼,也匆匆跟过去。
一进去,她就呆住了,接着感觉一股气直冲脑子,连带着胃里也是一阵阵翻涌的难受,她撩起帘子冲出去就是一阵呕吐。从军十年,她原以为自己什么杀戮血腥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能够让她吃惊的,但回想着刚刚几个人扑向地上的男子,疯狂地吸血的场景,就是从头到脚的寒意,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战争,真的是足以让人变成吸血的猛兽。
听到里面刘文怒声斥责,接着是手持刀戟的士兵进出,刚刚的几个士兵被拉了出来,千寻看过去,他们嘴角还沾着鲜血,口里不管不顾地叫嚣着:“反正是几个探子,老子都快渴死了,还不能喝他们的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那里窃窃私语,而千寻身为一军主帅,却是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发觉原来她是这般怯懦。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很多人都在看着她,都相信着她能给他们存活的机会,若是让他们看见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定会很失望的,他们一心相信的将军也不过是个胆小鬼,不敢正视困难,一意孤行地把大军带入绝境。
“够了!”千寻直起身,她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人命,她不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敌军探子身上可能携有重要情报,他们几个不等命令就擅自行动,军法处置!其他人回营待命,不得商讨今日之事,否则一罪论处!”
“有一个死了的,其他几个还行,可以问话。”军医处理了几个被抓住的探子的伤口,简单地说。
那几个活着的现在俱是满脸惊恐,刚刚那样的场景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了,千寻在心中苦笑,但也有好处,现在他们的心理防线是最弱的时候,最容易套出话来了。
轮番从几个人身上打探,千寻总算是松了口气,依着他们所说,至少现在外面落华并没有身处众国的围攻之下什么的,魏行风那边的战事也是他们这边有利,这已经算得上是好消息了,但是,千寻心中疑窦丛生,若真如此,为何直至现在宁青都没有带回援军来,照探子的话,宁青一行应该是并未被发觉才是,难道在落华国内还有什么绊子,莫非是那些世家给云桓施加压力了?云桓。。。但愿他那边一切安好。
“就这些了?这些都是刚刚我从你同伴那里就已经得知的,没有价值。”千寻冷冷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人,向着外面喊,“来人,把他赏给弟兄们,正好这几天大伙都没吃好喝好。”
这话果然是管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卑微地爬到千寻脚边:“我还有,还有,饶过我。”
“这次你的话,最好比刚刚的有用。”
“前天我们将军刚刚收到从蛮州传回来的消息,说原大将军叶思堂叛变,带着家眷出逃了,据说应该是逃到落华了。”
什么?!“那他们现在呢?”
“这事都过了七八天了,估计都逃回离城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了,你就算杀我也一下给我个痛快吧。”那人哀求。
“来人,”千寻机械地吩咐,“把他带下去,好生看守着。”
七八天,正是他们刚刚进了柏岭的时候,约莫是联系不到她就先回离城了,那如此,援军就更应该到了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千,怎么办,将士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刘文忧道,“看今天的情况,援军再不来,怕生兵变。”
“再等半天,若是今晚子时之前还没到,我们就突围!”千寻打定主意,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半天分外漫长,但与以前好几次的身在险境不同,她终能等到救援,但这次怕是没有时间再等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子时了。
“还是分两路,一路掩护,一路突围。”千寻吩咐刘文和石明彦。
她看见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似乎都并无意外。
“到时候我领着一万人做掩护,你们带着剩下的人朝柏岭顶的方向去。”
“那边敌军部署得多,怕是不易夺取。”刘文道。
“也正因如此,我料想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往那边去,才能够攻其不备,只要能够占据了高点,夺下柳巷,就能够据守天险,等待援兵到来。”
“明白了。”两人均没有异议,点头应下。
子时很快就到了,千寻领着众人潜伏着观察敌情,做着最后的准备,刘文、石明彦还有司徒望都跟在她身边,这个时候她不能露出惧色,但其实紧握的手心里早就全都是汗了。
——对不起,人活在世上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明知是九死一生,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对不起,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们这次,怕是没有机会回去见你的父亲了。
——对不起,这么擅自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却又要这般自私地夺去你生存的机会,对不起。。。
“行——”眼看着时间到,千寻一个字咽在嗓子眼,还没出口,就发觉自己出不了声了,她的身后是司徒望,她心下大惊,这是要干什么!
但偏偏身边的几人都还是一脸镇定,千寻心中隐隐知道些什么,急于开口,却苦于无法成言。
三个人很自然地围成圈,刘文先开口:“我们就如先前所说,抽签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三支签,两短一长,平静道,“开始吧。”
千寻眼见他们这般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一时气急攻心,使劲想要冲开穴道,但却发现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刘文拿着签,司徒望先上去抽了,是短的,接着是石明彦,他定定地看着刘文,取了一支出来,也是短的。
刘文放下手去,笑道:“看来命中注定,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石明彦一把抓起他垂下的手,用力掰开,里面剩余的最后一支,也是短的。
“说过了公平决定的。”石明彦咬牙切齿道。
刘文摇头:“你还有石婶她们,而且你马上就要成亲了,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所牵挂。”
石明彦怒吼:“你也有七娘!”
“七娘的性子我了解,我们这辈子怕是无缘了,但你不一样,你家中有即将过门的妻子,还有父母幼弟等着你照顾——”
“所以便该是你去送死?!”石明彦一把抓起他的衣领。
司徒望上前分开两人,冷静道:“我们猜拳吧,看命。”
刘文和石明彦互望着,都不说话。
“将士们撑不了多久了。”
“好!”这次是两人一起开口。
片刻之后,刘文看着自己的手掌,如释重负:“看来该是我的了。”
石明彦也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兄弟的就别这样,这么多年来,咱们见过多少的生离死别了,不是早就约好的么,就算是死,也要高笑着战死沙场!”刘文拍着石明彦的肩膀。
——几个混蛋臭小子,我是将军,你们的命都是我的,没我的允许,谁给你们权力在这里擅自决定的!
千寻的心中在狂喊,刘文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回过头来,对着她一笑:“阿千,你总是太过心软,现在是战场,你是主帅,大家都看着你呢,你怎么能哭,别哭了。。。好好活着。”
“得罪了。”司徒望走上前来脱下千寻身上的白衣,把她的衣服和刘文的换了,又在刘文头上裹上头巾。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这样在黑夜中真的会认错人的,我尚有武功可以自保,还有一线生机,你去又岂能有活路,你这个笨蛋,大笨蛋,人人都是想要活下去,哪有你这样赶着去送死的笨蛋!
千寻的泪已经无法往下流了,在这样的寒天里,被风一吹就结成了冰,一阵阵的刺痛。
“我去了。”刘文整整衣衫,依旧似平常一般,似她认识他的十余年一般,淡然平静,仿佛这不是生离死别,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赴约。
石明彦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却又在半途颓然地把手垂下。
“对了,子期和自成我倒是不担心,就是阿青,”刘文摇头笑道,“不知你们发觉了没,似乎是中意上哪家姑娘了,那小子就是没胆子,回头你们帮帮他,都老大不小了,明年可怎么也得把事办了啊。”
——别笑了,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说这么不祥的话,为什么要这么随意地看待自己的生命!
“你们定要护得阿千周全,”刘文转过身去,“还有,我每年三月都会送离城望江楼现酿的果子酒去翼城,不要断了,让她以为我一直活着就行了。”
刘文交代完最后一句话,再不看众人,一挥手,领着身后的一万士兵冲进了黑暗中,片刻之后,厮杀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我们走!”石明彦沉声道,扛起千寻,挥着剑,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千寻被他扛在肩上,眼睁睁地看着和刘文的距离越来越远。
肚子被压得难受,呼吸不畅,一定因为是这样,所以她才会止不住流泪的,对么?
石明彦一言不发,扛着千寻领着人不停地跑,前路漆黑漫长,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不知跑了多久,有士兵疾跑着过来:“石副将,似乎有追兵跟上来了。”
千寻感觉到扛着她的人身形一震,有追兵,那刘文他,刘文他,是不是已经——
石明彦顿了下,冷声道:“加快赶路,小心前面的越军!”
停下,停下,千寻想说,想动,现在说不定还来得及,如果回去的话,就能救下刘文,一定能的,一定行!
“什么人!”前面有人喝道,是越军!
石明彦停住脚步,司徒望过来解开千寻的穴道,她还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得石明彦道:“自己人,后面落华军有异动,想要逃,将军让我们来多喊些兄弟过去!”
“是吗?出示一下令牌!”说话的那人走近了几分,他身后跟着一串脚步声,应该有百十来号人。
“杀!”伴着石明彦一声高喊,他手上的剑快如闪电,直接刺入那人的心脏。
“是敌军!”
“杀啊!”寂静的树林中,须臾,已是厮杀一片。
所幸他们碰到的只是小队,很快就被消灭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快些走,我们这番动静估计已经被发觉了,再迟怕是到不了柏岭顶了。”石明彦急着吩咐。
“将军你干什么!”司徒望一把拉住往回跑的千寻。
“放开,我要回去救刘文!”千寻狠命地挣脱他,“滚开,别拦着我,这是命令!”
争执间,石明彦拦在了千寻身前,神情肃穆:“你是主帅,阿文的命是命,这些兄弟们的命也是命!”石明彦指着跟在他们身后的大队人马,“回去与否,决定由你来做,但别践踏了一个男人,一个战士的觉悟!”
千寻一时无言,愤怒焦躁地瞪着石明彦,他却是全然无所畏惧地与她对视,暗夜中,看不清他眼中簇簇燃烧的两团火苗,是哀痛还是坚决。
远处已经隐约能听到追兵的声音,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大家,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的决定。
千寻咬紧牙,把嘴里厚重的血腥味咽回肚子里,深呼吸几次,终能开口:“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