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的规矩,稍有些名气的姑娘早已被那些和她们交好的达官贵人包下,刚出道的就必须在大厅前的那个台子上表演节目,吸引住客人们的眼光,等到什么时候也被客人熟知,每天都抢着有人预约有人包下的,就不必再每日登台了,转而由后来人代替。
那些每日前来的贵族子弟还有慕名而来的商贾,或是来此寻找老相好们,或是在大厅物色新的美人,当然后者居多,因为大家都知道,嫖客和妓女间不得真感情。
此时外面的大厅早已人声鼎沸,千寻侧身从帘子后看去,那些男人们眼神狂热地看着台上热舞的女子,丑态尽露。还没等千寻看到朱茂之,老鸨就一把把她推出去了,台上的一个小厮拽住她大声和下面的人介绍:“这个是咱风满楼新来的莫言姑娘,能歌善舞,大家尽情欣赏啊。”说着就鞠着身小跑下去了,也不理会台下众人的起哄声。
“干嘛带着面纱,真没劲,摘下来!”
“不敢摘?不会是个丑八怪吧。”
“就是,丑八怪的话就趁早给爷滚下去。”
千寻现在站着的台子前面摆着的是若干张豪华的桌子,上面还放着糕点和酒,正上方的二楼则是些雅座雅间,价格比之下面的又要高出许多,千寻早已打听好了,朱茂之的雅间便在西北角的方向。
台下的起哄声更盛,千寻抬眼扫了一圈过去,可没少看见熟面孔,平常再道貌岸然举案齐眉又如何,到了晚上还不是混迹在这里,玩着富人的游戏,想着下流龌龊的心思。
千寻不理会他们,扬起衣袖,轻身起舞。
她以前也学过舞,是跟着叶可玖学的,最初的时候是为了在穆风生辰的时候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后来也偶有练习,穆风喜琴好文墨,这些她都不通,所以便一直没有荒废了习舞,至少在他弹琴的时候也能够摆弄上一番,当时她发过誓,这辈子便只会舞给他一个人看。
穆风死后,她便再没碰过,即便是后来和云桓在一起了,也未曾再有过那番旖旎的情思,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她竟还会再次起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这样的身份。
落华地处天昭南端,典型的门阀士族制度庄园经济,重出身重名誉,对女子约束颇多,少有女子习武的,所以一个女子即便是从小开始练舞,身子骨再是柔软也还是有些动作无法做到,教千寻跳舞的那个女子也说过,正好她轻功不错,能完成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来给自己添彩。
扫过下面众人的反应,千寻暗忖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凭着脑中的印象翩然起舞,嘴里哼唱着清亮的歌谣,是在南方比较流行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这些对于接近朱茂之来说应该是足够了,收集回来的情报显示,他喜欢柔中带刚带有悲情色彩的女子,照着他的喜好来就是了。
歌舞既完,千寻平复着不匀的气息看着下面沸腾的人群,想起以前曾那般坚决地抗拒着这些,说着不喜欢不适合,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得了这样的事,现在回头看,那时所言也不过是敷衍之词罢了,世间哪有什么不会做不能做之事,说穿了不过是没紧逼着,若真是逼得没办法了又无人可依靠,还不是什么都会了。
千寻向西北角的方向瞟过去,果然见朱茂之正两眼发热地看着这边,身子欠起前倾,几欲站起身,千寻垂下眼不做声,心底冷笑一声。
刚刚那个讲话的小厮又上来了,讨好的语气:“刚刚莫言姑娘的歌舞大家都还满意吧?”
“满意,满意,有这样的舞姿歌喉和身段,便是个丑八怪爷也认了。”
“我看莫言姑娘在和咱们故弄玄虚呢,保不准是个美人。”
“各位大爷满意就行,那还是老规矩,愿意今晚和莫言姑娘共度良宵的,咱价高者得。”
便是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现在这样站在台上仿佛一件没有思维的货品一般任人评头论足,千寻还是感觉一阵赤裸裸的难堪和恼怒。
这就是女子的劣势所在,即便是再穿金戴银风光无限,也不过是男子的附属品。
千寻使劲吸了几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
“好了,开始吧。”小厮一开口,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五百两。”是站在西南雅间外的小厮模样的人。
众人顿时噤声,五百两对于一个没有名气的新人来说价格确实是高了,而且千寻也很清楚,她的歌舞也不过是过得去罢了,别人甚至看不到她的样貌,看来事情的发展和她的预计脱轨了。
果然如此一来再没有人应价,众人说着几句酸话就把注意力转到接下来出场的女子身上了。
千寻心下懊恼,本来是打听清楚了朱茂之的喜好,也知他在这些事上向来是一掷千金的,想着借这个机会先和他有个接触,谁知半路会插出这么一杠,现在他对她顶多是稍感兴趣,自然没道理为此多做花费了。
她背对着朱茂之走向与他相反的雅间,有意放轻脚步,生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心中则开始思量着怎么再找个机会能够接触到朱茂之,直至走到雅间门前才提起精神,想着等会儿该怎么应对里面的人,可别是熟人就行了。
结果一敲门,听到里面应答的“进来”的一声就登时火冒三丈,怎么是他!
当下再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训景培那个混人的,结果在看清屋内的人后,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上,久久无言。
她该是恨他的,在她全心信任着他爱恋着他,渴望和他有个美好的家的时候,他却不动声色地给了她致命一击。柏岭一战,她几乎失去了在意的全部,像是站在高高的云端,周遭都是繁花锦绣,在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候一脚踏空,坠落,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的幻灭。
再相逢时,早已是过尽千帆,沧海桑田了。
“我先出去,你们谈。”景培先打破沉寂,笑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千寻这时也回过神来了,伸出手臂拦住他,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了:“为何要走啊,景爷?”她说着一手抵在景培的胸口上,另一只手臂则缠上他的胳膊。
景培明显僵住了,急着想要把她推开,千寻却拽得他更紧了,他讪笑:“这是做什么,阿千,快松开我。”
“松开?”千寻故意问,“为何,你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我也不能让你吃亏,是吧?”
景培用力把胳膊拽出来,扔下句:“我还是先出去了。”就开门跑得没影了。
身后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千寻酝酿了下情绪,笑着转过身去:“那您呢?”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与云桓对视,自打他和叶可玖大婚那晚过后她便再没见过他,即便是那些日子她伤势加重,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也只会等在医馆外面的小巷子里。
真是可笑,他什么意思,难道该是她巴巴地上前去宽慰他,告诉他她原谅他了不成!
千寻细细地审视着他,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为何他能视那么多年的情谊如无物,那般的决绝狠烈,连一丝辩解的机会都不曾给她,还要累及那么多为他卖命、征战沙场的将士?
或许这是世人的通病,爱着的时候怎么都可以,不爱了,便万般皆是错。
那她现在如此一番做作还有什么意义,千寻自嘲地笑笑,如此拙劣的戏码,看在他眼里说不定就是一个笑话,只会惹人轻视,连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千寻握紧拳,敛了笑,站直身子,对着依旧一言不发的云桓拜倒在地上,恭声道:“皇上恕罪,刚刚一时入戏太深了没反应过来。”
眼前一阵风掠过,身子被提了起来,千寻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就被他拉进怀中,下巴重重地嗑在他的肩膀上,千寻本能地伸手想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了。
他的身上还是千寻所熟悉的味道,但现在的他们还能回到最初吗?
脑中很快把这些事情想了个通彻,心也意外的平静下来了,千寻手上一使劲儿便把他推开了些距离,声音平稳:“皇上,请放手。”
云桓没有放手,手上的力道反而是更大了:“阿千我——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千寻冷笑一声,“这次的事总要有人负起责任,还是皇上您想息事宁人?”
“朱茂之和他父亲并不亲近,朱长泰不可能把重要的证据交给他。”
“那可不一定,总要试试,朱茂之不是好女色么,这么好用的突破口没道理放过——”
“你——”云桓用力掐住千寻的手腕,眼中染了怒色,“我不准!”
见云桓满脸怒色,千寻心中泛起狠狠的报复的快意,不管不顾道:“——而且皇上您也知道,男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百依百顺,伺候的他舒服了说不定就什么都招了。”
云桓的神情一瞬间变成暴怒,眼中孕育着暴风雨:“你敢让他碰你一下,我现在就让他死无丧身之地!”
千寻也冷下声:“你敢动他一下,我立刻从你眼前消失,永远!”
两人在超低压的气氛下四目相对,云桓面上几度变幻,最终还是软下声:“别说气话,朱茂之的事情我已经让人秘密调查了,你伤势未愈,就别管这件事了,交给我好吗?”
交给你?千寻冷笑一声,云桓面上闪过一丝黯然,把千寻拉近:“相信我。”
“相信你?”千寻讥笑道,“别说玩笑话了皇上,这件事情自有打算,就不劳您费心了。”
云桓脸上的神情终于变成慌乱:“别这样阿千,是我的错,我一时迷了心,我不该怀疑你,不该那么对你,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相信我。”
眼前的人双手抱头,神情慌乱,千寻能看出他的痛苦,或许他是真的后悔了,如果没有那些无辜枉死在沙场的将士,没有那个被迫流掉的孩子,没有他和叶可玖的婚礼,说不定她会原谅他也不一定,但是生活,从来没有如果。
千寻看着这个她曾经,或者说是到现在仍然喜欢的男人,心却是再也无法温热:“你了解我的。”——你该是了解我,就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在背叛后还想着能够得到原谅。
云桓闻言猛的抬头看千寻,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我的生命早在柏岭的战场上就结束了。”
“我知道是我错了,但好在我们现在都还安好不是么,给我个补救的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好吗?”见千寻不说话,云桓又急道,“你忘记我们在遥都小镇的那段日子了吗,那时候我们那么开心,以后也可以的,我们一起回那儿去,有花大娘夫妇,还有——”
“别说了,”千寻止住他的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都知道的。”
云桓握着千寻胳膊的手滑落,怔怔地看着她。
“我们从小相识,从最初的相互看不顺眼到之后那么多年的相守帮扶,再到后来的相恋,其实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才对,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仅凭外人的几句言辞就怀疑我,还做得那般果断决绝,现在我明白了,不过是因为你心怀天下,在你的心中,第一位的永远是皇朝霸业,所以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但你第一时间做出的行为却都是确保你的皇位不受威胁,哪怕是牺牲我,不是吗?”
或许他不是不爱她了,不过是更爱他的江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