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离城四处戒严,听说是防着有人作乱,刑部大牢更是被看守得水泄不通。
外面到处都是在议论这几日朱长泰通敌一事,这次落华损失惨重,尤其是南营,原就是贫寒子弟出身的比较多,他们家人本来想着能靠建功立业有些盼头的,结果现在,失去至亲不说,所有的希望也全都毁了。
好在云桓继位以来实行惠民减征税赋的政策,落华国力渐长,民心所向,云桓的威望不可比拟,这次再借着严惩朱长泰一事,不仅没有让国内因柏岭之事有所动荡,反而是更加显出团结之势。得民心者得天下,千寻的这句话他倒是听进去了,并一直贯彻到底。
明日就是朱长泰一家被斩首之日,下了早朝千寻去军营里转了转,看见闲下来的众将士也都在议论明日行刑之事,俱是庆贺之声,年前跟着她的十万将士回来的只有不到两千,活下来的人,除了侥幸之外,心中的悲凉伤痛估计也是无法避免的,眼看着原本人满为患的大营,满满的床铺,现在却空出了大半。若是他们得知这次的事件还有他们敬若神明的皇帝一份,不知该会是怎样的感想。
弱肉强食,这个世界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些牺牲在掌权者的权术纷争中的人,是何其无辜!
还有那些因这次叛乱之事被无辜牵连的人们也是。
从军营里出来,千寻忽然觉得无处可去,肚子疼跟她说活下去,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就会有无数种可能,但是现在的她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值得期待的,想起他之前邀请她一道遍游天下,还有无忧、宋未盈、无名,那是她那么久的梦想,天下之大,或许她能找到生命另外的价值和意义。
“阿千!”千寻正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就听后面有人喊,回头,果然是云归小跑着过来了。
“你回家?”千寻等上他,笑问。
“是啊,今天早上走的时候心茧交代了,中午有好吃的,你也一起吧,你回来后就一直忙着不得见,最近她惦记你好几次了?”云归兴高采烈道。
千寻定神打量着他,云归的气色和精神似乎是一天好过一天,整个人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以往便是开心也是含蓄的笑,带着皇亲贵族特有的那份矜持,现在应该说是更加的随心,要开心,便是大笑。
那段时间千寻混沌不知世事,后来也都听无名讲了,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人愿意为她忤逆圣意,苦苦跪求数日,后来她晕倒时也是他跟着把她带去木青那里,之后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他和谢心茧在陪着她。
人说患难见真情,却是不错,平日交熟的不少,有事没事总找你,但是到了危机时刻才知道,能够唤作知己的,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几个。锦上开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份情谊,是必定要感念的,但是——
云归在千寻的审视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上下打量着自己,千寻笑,好不容易看到他和谢心茧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就别去做那个碍事的了。
“我还有些事,下次吧,你赶紧回去吧,要不心茧该生气了。”千寻婉拒。
“可不是,最近你是不知道她,脾气大着呢,”云归这样说着,面上却是高兴得很,“那我就先回去了。”
没走几步,他又回过身来:“发生了的总不可避免,别沉湎于过去,现在大仇已报,高兴些!”千寻微愣间,他已经离开了。
原以为她掩饰的已经够好了,原来还是这般明显么。
“风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千寻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居然晃到了刑部大牢门外,这里现在站满了整装的守卫,当先的人认得千寻,快步迎上来。
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千寻停顿了下,终于还是回答:“我进去看看。”
刑部大牢关押的都是重犯,常年不见阳光,潮湿阴暗,一进去就是狭长无尽头的甬道,两边斜插着燃烧的火把,间隔两步就站着几个守卫,千寻记得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看守,估计也是这两天为了防乱加派的,看这阵势,根本不可能有劫狱或是其他混进来的人。
上次来刑部大牢的时候还是零一年年底,那时候穆风离开不久,她初回离城,因着穆风的事情和云桓起了争执,冲动下误伤了他,后来就被近卫军的人关到了刑部大牢,不过那次也没在这里待多久就被他派人接出去了。
现在再踏入这里,可当真算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刑部的大牢多少年都没怎么变过,但她的心境却早就是过尽千帆了。
“将军,前面就是关押朱长泰父子的地方了。”领路的人恭敬地把千寻领进去,就很识相地先行离开了。
自从那夜千寻打晕朱茂之拿走他身上的物件后,就再也未见过他一面,只是一直让人留意着,说他们罪行已定,除了主犯朱长泰之外,其他人并未受什么严刑拷打。
朱长泰和朱茂之兄弟两人的牢房是面对着的,位于大牢的最深处,听刚刚给她带路的人说,这里向来就是关押死刑犯的地方,阴森透凉,空气中一股发霉的潮味儿,忍不住就让人掩鼻。
在这样凄冷的牢笼中,千寻的脚步声听起来分外明显,刚踏进去,两边的人就都转过脸来,朱茂之反应最快,一步冲到牢栏前,满脸惊喜:“莫愁,你没事吧?”随即激动地上下打量着她,接着脸上带上忧色,“你怎么来了?”
千寻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背对着朱长泰的方向,看着眼前的人,昔日风流倜傥最为在乎仪表的公子哥儿,现在头发凌乱,胡子拉碴,面色苍白,连往日他最引起为傲的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也失去了神采,整个人一副颓废样。
千寻以为他多少会猜到些,她来此便是让他痛骂唾弃一番便是,不成想他却是这样的反应。
“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没事吧,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没事,等会儿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什么你应着就是,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焦急地上前自说自话,牢房里面一侧,躺着的应该是他那个体弱的哥哥,现在也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这边,不过显得有气无力的。
千寻望向他的双眼,轻轻地开口:“我会有什么事呢?你应该担心你自己才对。”
千寻如此一说,他就愣住了,倒是后面的朱长泰有了反应:“你——”
千寻转过身,笑:“这里住的可习惯,朱大人?”
满身落魄的朱长泰受惊不小,后退几步跌倒在地,指着千寻:“你,风千寻!”
“干嘛这么吃惊,我们相识一场,明天你就要走了,我自然是要来送你一程的了。”千寻走上前去,俯视着地上的人。
身后朱茂之惊疑的声音:“莫愁,你怎么了,你们在说些什么!”
千寻压下心,不理会他,是该揭晓一切的时候了。
她冷眼看着地上的朱长泰:“我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很疑惑,算了,反正我现在也很闲,不妨给你简单解释一下好了。呃,该从何说起呢,”她骤然恨道,“就从你害得我南营十万大军枉死说起吧。”
“自打知道了此事全源于你通敌把战事报给祁国和越国后,我就发誓了要把你挫骨扬灰,还要在你面前灭了你全族,让你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奈何,”千寻摇头笑道,“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小心了,一点儿线索都找不到,我就想,你总不可能一点砝码都不留下吧,到时候怎么和祁慕生谈判,于是我就想到了你的这两个宝贝儿子。”
“一个是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是离城最不缺的纨绔子弟,不过我猜,从这个花花公子身上下手或许会容易些,谁知运气这么好,居然被我赌对了,关键是你这么狡猾的一个人,你的儿子们却一个个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稍用手段,他们就一个被当众斩首,一个傻乎乎地不可自拔,还跟我说什么和我一起离开离城过隐居的生活。你知道吗,我听这些的时候有多想笑,真是愚不可及,结果那么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如何,现在有没有后悔与我为敌?”
千寻越说越兴奋,心里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快感,只想发泄出来,不管是用什么方法,眼前的人是她的仇敌,害得她失去了一切,现在,她也要让他领会一下这样的感觉,如此想着,她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放心,明日行刑的时候,我会帮你关照刽子手,让他们先送你的两个儿子,让你能多活一阵,怎样,我是不是很仁慈?”
“你这个贱人,疯子!”朱长泰再也忍不住,疯一般地就要向千寻扑过来。
“别急,还有呢,你在定池柳树胡同巷不是还有个孙子么,放心,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我好人做到底,到时候会让你们一家子,在黄泉路上,一路同行的。”
朱长泰双眼泛红,额头狠命地撞向铁栏杆,口中发出刺耳的如同野兽一般的哀嚎,在这样阴暗的地下更带了几分寒意。
“早在你决定背叛自己的国家,舍弃那些无辜的将士的时候,你便该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千寻不再理他,转身就要走。
对面牢间里,朱茂之艰难地开口:“莫愁,你在说些什么?”
他身后的朱屹之凉凉地开口:“这还不明白么,这个女人本就是刻意接近你,目的只是为了拿走我们的好父亲通敌叛国的信物,也真难为你了,平日里自诩万花丛中过,最后还不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还要拉着我们一家子人陪葬,哈哈哈!”朱屹之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疯了般的大笑。
朱茂之脸色大变,仿若死人一般的苍白:“是真的吗?”
在未接触过之前,很难想象,像他那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神情眼光,千寻的心不由一颤。
“是真的吗?”他固执地开口,执拗地看着千寻,似乎非要等到她的回答才甘心。
“是。”
“你说的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要一个普通的家,想要一个爱你的夫君,这些话,全都是假的?”
“。。。。。。是。”
千寻踩着长长的甬道往回返,明明不远处就能看到通向外面的微光,但她只觉得前路一片黯淡,看不到尽头。
从离开槐山书院的那一年起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去那段纯真的岁月了,因为唯有在那段时光,她可以拍着胸脯对所有人说,她做事从来问心无愧,不知从何时开始,愧于说起这句话,在权谋与纷争中,她也早已变得不是自己。
——恨我吧,反正我这样的人终归一定是会下无间地狱的,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说愿陪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