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躺在府中的屋顶上。
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今夜月色很好,繁星满天,这样躺在高处,仿佛触手可及,伸出手去,一阵冷风从指缝间吹过,带起一片凉意。
明日午时朱家就会被满门抄斩,连同定池本家的人,总计是二百九十二口。以前听老人们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守护的星星,一个人死亡,天上就会有一颗星陨落,那还是很久以前,在她没来天昭之前在生她的地方有这样的说法。
不知道这个于天昭会不会也是同理,那明天晚上岂不是能够看到一场流星雨了?千寻很奇怪在这样的时候她还能笑得出来。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能够这样漠视生命了,曾经只在小的时候接受过的所谓人人生而平等,生命都是珍贵的之类的教条,早在战乱纷争权谋杀戮中遗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中。摊开手,上下打量着自己,现在的她终于能够说自己也是天昭人了,一样的思想,一样的行为,完全融入了这个世间。
有多久没有想起那些儿时的伙伴了,那个弟弟般的小不点,那个总是对她若即若离的父亲,十几年而已,竟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生命中,已有那么多的人来了又去,相遇又消散。闭上眼才发现,原本以为很重要的会惦念一辈子的人,现在竟然有些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只留岁月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很快,就又会有人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
那个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许诺给她一个平凡的家,一个海阔天空的未来的男人。
若是生命可以重新来过,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会不会还是变得像现在这样,让自己也厌恶。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立了个人,千寻呆呆地转头望过去,却是肚子疼,那一瞬间,她有些失望,若是个刺客该多好,她得罪了那么多人,偏偏那些人都是些笨蛋,刚刚她毫无防备,是多好的机会啊。
“你回来了?”千寻懒得连缘由也不愿开口相问。
“我听无名说了,所以就赶回来了。”果然肚子疼面上一副风尘仆仆之色,想是又赶路了,难怪这几天都没见着无名。
“明日就是行刑之日了。”他又道。
“那又如何?朱长泰害得我十万大军枉死柏岭,他该死,他们一家子都该死——”
千寻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强拽起来,接着就飞了出去,打了几个圈,重重地摔在屋顶另一侧,险些就掉下去,她整个人都懵了,捂着热辣辣发疼的脸颊,呆呆地看着胸口不停起伏的肚子疼。
“如果活下来的你就是这副模样的话,我情愿现在就把你打死了。”肚子疼打向千寻的那只拳头还紧紧地握着。
他冲上来拽起千寻,拉着她跳下屋顶,把她推到屋内的铜镜跟前:“你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样!”
千寻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两眼通红,面目狰狞,像传说中复仇的恶鬼。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庆幸师父死了,如若不然,他看到这样的你会怎么想!”千寻看到镜中的肚子疼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激烈表情,她看到镜中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还有无忧,他正在路上,听说了你的事疯了似的要赶来,马上就会到了,他总说是你教给他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积极向上,要时刻不忘光明,你难道就要让他看见这样的你!”
穆风?无忧?不要,千寻擦着脸上的泪,不要,她不要让无忧看见这样的自己,不要让穆风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肚子疼软下口气,看着千寻,却像在透过她看着很遥远的时空:“我犹记得最初遇见你的时候,有些吵闹聒噪,但却是充满朝气乐观勇敢的,连莫离那个臭小子也曾说过,和你在一起总能给人以无限希望,你从不按理出牌,却总能够把所有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我想我,阿离,阿希,胖子,叶姑娘,羽姑娘,木青,还有师父,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可能一直没说过,那个时候的你于我而言,就像师父一样厉害伟大,是我心中的英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你说人活在世上,但求无愧于心;你说所有人的性命都同等珍贵,没有贵贱之分;你说若你为将,定当带着天昭百姓结束这绵延的战乱纷争;你说天下之大,无边无际,人的心,也合该是自由自在,没有边际的。这些我都信了,而你,都还记得吗?”
千寻无言以对,在肚子疼的目光下,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记得那年课堂上,你与先生争论,先生说剑会引起纷争战乱,带来仇恨杀戮,你却非要说剑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是为了早日结束这无止境的乱世才打造的,你还说,改变时代的不是剑,而是用剑的人。”
“当时好多人都在笑你的说法幼稚可笑,先生说你是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之苦,所以才会做出这等论断,你气呼呼地看着我们,我们也没人能援助于你,事后你还生了我们很久的气。但是其实我一直想说,就算他们说的才是事实,相较起来,我也更喜欢你的那种幼稚可笑的想法。”
“而在我心中,你一直该是那样的人,有原则,有底线,坚持自己的理想,哪怕是现实再残酷也从不放弃初衷,不会被这个世道所同化,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着整片大陆,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死去的人,并不希望别人能够替他们报仇,而是希望活着的人能够一直好好活下去。不要被仇恨蒙蔽住双眼,做出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尤其是你,这是我最不希望看见的。”
肚子疼的话,让千寻想起了最初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经历过伤害背叛,即便是目睹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依然是怀揣着美好,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变,朋友兄弟永远不会变,他们之间的情谊永远不会变,相信只要是坚持,只要是努力,就一定能够春暖花开,柳暗花明,相信终有一日,战乱能够平息,天下能够安定,人人都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相信到那个时候,她也能够收获自己的幸福,能够在老去之时,说一句无愧于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丢掉了最初的梦想,失去了原本的心性,在阴谋和性命的交错中,只余下对彼此的伤害和沉痛的过往?
千寻怔怔地看着肚子疼,一时间想到了很多,脑中一片混乱,忽又变得清明。
千寻想,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办了。
千寻转头就跑,提起真气,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着,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就如同那几****和朱茂之一起骑马在田野间驰骋时候的感觉一般。
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太和殿外,这个时候已是夜深,但还能看到里面的亮光,千寻站在外面等着通报,几乎是立刻云桓就开门出来了,身上披着件月白单衣,满脸欣喜地迎上来:“阿千?!”
千寻看着这个她曾经那么喜欢,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心情意外地平静,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请皇上从轻发落朱家上下无辜之人。”
云桓脸色一变,想要扶着千寻的手定在半空:“你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请皇上成全。”千寻双手撑地,重重地磕下去。
云桓上前一步,他的衣摆就在千寻的手边,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你当知道,通敌叛国向来就是诛灭九族之罪,你不是想要报仇吗,我也必须给落华的子民一个交代。”
千寻抬头看他,项秋希的话定会像肚子疼那样劝她的,而云桓,果然是不一样的。
“那我是不是也该为那枉死的十万将士,向皇上讨回公道?”千寻直视着他。
云桓脸色冷凝:“你这是在为了朱茂之威胁我?”千寻不语,他又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便——
“皇上宽大为怀,是千古一帝,定不会枉杀无辜之人,况且这次牵连众多,若是一应屠杀,怕是有损皇上贤名,恳请皇上三思。”
云桓似乎更加恼怒,冷道:“你不必多说了,律政寺已经定罪,明日就要行刑,岂能随意更改。你,你若是来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事的话,就起来先回去吧。”
云桓离开了,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千寻,月光清冷,洒在地上,银白一片。明天就是行刑之日了,做过的事既无法再挽回,至少要尽力弥补些。
不知是前段时间的伤势未痊愈还是年龄真的大了,千寻跪在冷冰冰的地上,看着云桓殿内的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只觉得这一晚分外漫长,似乎没有尽头。
夜间风大寒气重,千寻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旁边的内侍立刻迎上来,讨好道:“夜间天寒,将军还是先起来吧,也好进殿中暖和暖和,”见千寻不为所动,末了,他又小声补充,“皇上还未歇息,在等着您呢,您就别置气了。”
千寻心中冷笑,这是等着她去认错?
见千寻不做声,那人劝说几句便也退下了,不多时,李公公领着人提了食盒过来,递到千寻跟前,又劝道:“将军旧伤未愈,别这么折腾自己,多少吃些吧。”
见千寻还是不言语,他屏退众人,蹲下身子道:“老奴也知道将军是受了委屈了,说句诛心的话,这次皇上的确有对不住将军的地方,但老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打小就受了不少罪,这么些年来着实不易,更因着生在皇家,难以真正对人掏心掏肺,但老奴却看得出,他是真的把将军放到心坎上去了,只是年轻气盛,行事难免会有不妥,万望将军能担待着些。这几个月来,皇上都未曾睡过个安稳觉,经常夜半惊醒还是叫着将军您的名字。”
“您看这,”他打开食盒,“俱是您喜爱的吃食,皇上一直惦记着呢,这也是他吩咐御膳房准备的,您可别这么跪着与自己过不去了,只要您放下身段和皇上说几句好话,您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李公公,”千寻抬眼看着太和殿的方向,幽幽道,“纵然你说得再对,但有些事情,是不可妥协的。”
千寻让李公公拿走了食盒,固执地跪在原地。
原谅他?那她南营的十万儿郎和她的孩儿岂不是枉死了。
暗自敲敲已经僵硬的双腿,抬头看看天色,东边已经泛白,该是早朝的时候了,若是他真的不同意,她该如何?
云桓开门出来了,穿着厚重尊贵的朝服,满脸疲惫地向千寻走来,开口便问:“若是我不同意,你当如何?”
千寻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笑开来:“那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会把你当成我下一个报复的对象。”
看着他的脸倏忽变得惨白,身形晃了几下才站稳,千寻心底生出一阵快意,或许,说到底她不过还是仗着自己在他的心中还有些分量,哪怕重不过他的天下,所以才敢说出这样肆意任性的话。
半晌,他惨然开口:“你心中是不是有他了?”
千寻愕然抬头,原来他不止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了解她,她本不欲作辩解,但想想,又不欲给朱茂之招致无谓的灾祸,就摇摇头:“不过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罢了,这个世间的仇恨已经够多的了,我只是不想它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罢了,仅此而已。”
早朝的时候,云桓宣布了新的旨意,说现在兵荒马乱,落华人员伤亡流动甚多,上苍亦有好生之德,遂赦免了那些被此案株连之人的死罪,除主犯朱长泰和其他涉案的官员照旧行刑外,那些被牵扯进内的家人友人们,则是男的或流放劳作或为官奴,女的或为官婢或送入教坊为官妓。
这道圣旨在很多人眼里自是下的匆忙,有劫后余生喜悦的,有赞同的,也有不满的,各人反应自是不一。
六月初十午时整,在柏岭一战中通敌叛国的朱长泰及其同党在离城羊市街口被当众行刑。
一众改刑之人则是定于十三日统一由官兵看守,押往目的地。
十三日上完早朝,千寻接到刑部一个小看守传来的口信,说人犯朱茂之坚持要见她一面,说是有话要和她当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