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八百一十年四月十三夜,洛城城破。落华军攻入皇城,直抵皇宫内院,是夜子时,两军交战中,皇城骤起大火,火种起于皇后云氏寝殿后土殿,当夜东南风盛,火势迅速蔓延至整个皇城。
大火连起两日,洛城皇城各处皆被焚毁,火灭时,但见遍地狼藉,残骸无数,其惨烈可怖,见之让人心惊。
——《洛城城志·倾城卷》
“怎么样?”云桓颤声问道。
云桓是洛城城破那日赶到的,本来他应该更早些时候就过来的,在得知阿千受伤的时候他就应该过来的,但那个时候朝中事多,脱不开身,之后又是各方战事的消息,一系列的事情纷至沓来,等到他处理完所有的事急急赶至洛城的时候,入目所见的,就是漫天映红了夜空的大火。
大火燃烧了两天,两天内,他派出无数人前去寻找阿千,但是毫无音信,当日和她一起攻城的将士们大多都在目睹了阻挡不住的大火的时候及时撤离了皇宫,听当日和她一起作战的将士说,那****在城未破前就跃上城楼,跳进了皇城,之后便再没有了消息。
云桓心头隐隐不安,却又按捺住不让自己乱想,不断地自我安慰阿千那般身手定是早就逃出去了。
“回皇上,皇宫东边的皇天殿似乎有线索。”来报的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云桓的脸色。
“快带朕过去。”云桓脑子乱成一团,命令道。
云桓一行很快就到了据说原本是富丽堂皇、宏伟壮观的祁帝寝殿皇天殿,现在视线所及处也不过尽是灰烬罢了。
云桓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强自镇定,厉声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侍卫早就上前来,手捧长剑:“这是风将军的佩剑朔光,是在殿中发现的。”
云桓呆呆地伸手接过,那剑鞘上是再明显不过的火烧的痕迹,抽出长剑,剑身泛着青光,寒气凛冽,果然是多年来阿千从不离身的宝剑朔光。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云桓拔高声音怒吼。
跟前的人全都吓得跪倒在地,有人大着胆子回道:“在朔光宝剑被发现的地方,还有,还有两男一女三具被烧成焦黑的尸身。”云桓猛的抬头看他,那人打了个冷颤,浑身发抖,再说不下去。
“从其中一男子的身边找到了祁国玉玺,还有祁帝祁慕生独有的玉扳指,另一男子依着身形来看当是祁帝随身护卫,祁国第一高手祁云石,”云桓认得眼前这个敢于和他对视的男人,是阿千南营的副将戴子期,这个男人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但从他眼睛深处,云桓看到了难掩的绝望,“仵作检查过了,三人生前身上均有伤口,怀疑死因并非是大火,从那女子身上找到了南营兵符,还有,尸身手臂上解下来的,是这个。”
云桓颤颤巍巍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物件,那是他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阿千最为珍视的银制链子,现在都被大火烧成了黑色。
“皇上?”有谁在他耳边低声呼喊着。
云桓猛然回过神来,厉声尖叫道:“不可能!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她武功厉害,人又机灵,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们快去找,说不定阿千正等着我去救她呢,对,一定是这样,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找不回阿千,你们一个个都不用回来了!”
对,肯定是这样,以前那么多大风大浪她都闯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行,她正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只要找到她,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现在天下已定,他们之间再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她会是他的皇后,是他唯一的妻子,云桓这样想着,无意间瞥到了用白布遮着的三具尸身,心神顿时一乱,后退几步,连连摆手:“把这些都抬走,抬走,摆在这里做什么!”
三天,接下来的三天,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寻找阿千,然依旧毫无所获。
云桓的心一分分地冷下去,他甚至开始害怕一个人等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每每心中满怀期望,等来的却是一个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他信步出了临时行宫,想象着等到找到阿千,他一定要兑现从前对她的承诺,她半生艰辛,以后定要护得她周全。
云桓脚步不停地四处闲转,斜地里走廊上插出两个小兵,两人没瞅见云桓,犹自在那里压低了声音交谈:
“你说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保不准皇上哪天不高兴了,一声令下,咱们全都得掉脑袋。”
“可不是,你说怎么摊上这事了。”
“唉,也是风将军命苦,为落华厮杀十余年,眼见着天下大定,居然就这么。。。”
“谁说不是呢,不过风将军以女子之身力敌祁国第一高手祁云石和祁帝祁慕生,最后还能与他们同归于尽,也是大功一件了。”
“大功什么,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还有什么用!”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没听到这几日城中那个传闻么。”
“哦,那个呀,自然是听过了,我怕除了皇上,已是人尽皆知了。”
“所以说,要我看,风将军这样传奇的人物,若是几十年后老死岂不是太过平凡,与宿敌一同葬身火海,这样的结局才够震撼啊。”
“说什么混账话,这些年要不是风将军领军抗敌,你没准死哪去了,现在还说这些风凉话,不如想想怎么和皇上交代吧,还是你想人头不保!”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皇,皇,皇上!”
云桓看着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两个人,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说什么,谁给你们胆子胡说八道的!”
两人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
“朕让你们去找风将军,你们不好好执行,反而在这里学人做长舌妇,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还不快去找!”云桓几脚踢上去,两人自是不敢反抗,一一受下,却是不见动弹,云桓大怒,“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皇上,风将军早已找到。”
“什么?”云桓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在城中义庄。”
“你找死!”云桓抽出身上的剑就砍过去。
这一剑却未能砍下去,有一人单膝跪地挥剑格挡住了云桓的剑势。
云桓冷声道:“怎么,都想造反不成!”
戴子期镇定地与他对视:“不敢,只是末将了解将军,若知有人为她而死,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哼,阿千平日待你不薄,你现在不说去找她,反而咒她!”云桓已是气极。
戴子期却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将军早年柏岭一战落有病根,多年未得痊愈,前些日子栗都府一战又伤上加伤,便是她平日再硬撑着,也终归不过是个女子,这些皇上难道看不出来么!”
敢如此跟皇帝说话,本是大不敬之罪,但现在云桓却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过会变得强大起来,成为她的依靠,但终归还是什么也没做到,一路走来总是她在护着我们,”戴子期声音哽咽,云桓抬眼望去,他坚毅的面容上流下两行泪,“她总是心肠软,见不得别人不好,所以恳请皇上不要再为难众人了,阿千这一辈子也没太平过,现在临了,皇上就让她安心地去吧。”
云桓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撞到身后的柱子上,却还在坚持着:“不会的,以前每次她总能逢凶化吉,这次也不例外,她一定在等着我去找她呢,”或许就是,她是故意躲起来了,她想逃开,再或者就是,他想起以前阿千和他说过的她的身世和来历,说她不是天昭人,来自异世,当时他不信,但现在他宁愿信,说不定她是回去了呢,回家去了,对,“她——”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破军星现,天下归一。”戴子期一字一句道,云桓有些迷茫不解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当年破军星现之时一心禅师和元坤子为破军宿主所做预言,但这只是预言的前半段。”
云桓忽然就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但一瞬间发现自己连制止他的勇气也没有。
“天下既一,破军且陨,来比皓月,陨落无痕。这几日这个完整的预言在坊间已是传得人尽皆知,是元坤子亲自证实的,他说历代的破军宿主皆难逃过这个宿命,一如八百多年前的战神司马浩天,一如,阿千。”
“她一生为宿命所困,现在,请皇上让她入土为安吧。”
云桓没能答话,眼前一黑,直接朝后仰去。
两日后,云桓应允了众人的提议,终于放弃找寻阿千,众人把棺柩运上,就要启程赶回离城。
“皇上,该启程了,请上马车吧。”有人在他耳边叨叨。
云桓恍若不闻,着了魔似的瞅着几人抬出来的棺柩,轻飘飘地迈出几步过去,喃喃开口:“让我看看。”
“皇上!”
“让朕看看!”云桓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坚强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么认为了。
但是在棺盖被打开的瞬间,云桓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不可能,那个巧笑嫣然,敢爱敢恨,让他爱了十多年的女子,居然就这么,化成了焦炭。
云桓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血喷洒而出,下一刻,他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意识恍恍惚惚间,云桓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不停在飞跃,过往种种在眼前一闪即过,似乎是在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如果,真的能够回去的话。。。。。。
云桓总是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倒退的话,他是不是会选择相信阿千,那么,他们必定会有一个不同于现在的完美结局。但更多的时候,理智又告诉他,大约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就像这次,他明明得知阿千身受重伤,但他还是没有立刻赶去,手头上的事便是再要紧,也不是放不下的,终究,阿千说的是对的,在他心中,放在首位的怕永远都是天下和皇权,阿千于他再重要,也只能位居第二位。
但是他还是想说一句,想亲口和阿千说,他并不是想要她死,也不是不想要他们两人的孩子,他那么爱他,仅次于这浩瀚的天下,又怎么会想要她死呢?
云桓记起阿千从柏岭战场归来那日的神情,在破军星的映照下,凄美而妖异,仅在她望向他的那个瞬间,云桓就明白了,自己是错怪阿千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之后更是倾心相许,为什么自己没有给她多一点信任?
云桓不敢去见阿千,原来他不过是个胆小鬼,他想起那日的阿千,忽然就失去了所有面对她的勇气,在被木青和无名毫不留情地赶出来后,他只能让人悄悄回报阿千的伤势,自己则是夜复一夜地站在阿千府外的小巷中,也不知是在等待着些什么。
杜子誊从遥远的塞外回来了,看过阿千后就直奔云桓的寝宫,粗暴地打退所有的侍卫,一拳挥到他的脸上:“你是个混蛋!”云桓一言不发地倒在地上,垂下头不敢他。
“阿千的性子你当是了解的,她若是爱了,便是纯粹热烈,恨了,也决绝果断。你以后不要再接近她了,若是你再敢伤害她,我便踏平你落华皇宫!”杜子誊目光冷冽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云桓知道,自己不光是没了爱人,连兄弟也丢了。
再见阿千是在离城风满楼中,云桓早就得到了消息,阿千最近的举动让他很害怕,他甚至摸不准她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或许知道,只是不肯承认,也不敢面对罢了。在阿千的注视下,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开门出去,蜷进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哪怕只是做戏,也让他心如刀绞。
那段时日,每日待在宫中听着朱茂之夜宿阿千处,夜夜春宵,日日欢歌,云桓终于有些了解阿千口中所说的,若是真爱,便会希望独占,他现在有多疼痛苦涩,阿千当初的也定不会少。
阿千终归不是一个嗜血的人,她送走了那个男人,却也在脸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伤疤,她不肯去掉,或许那便如他给的伤痛一般,都会让她永远记住,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亲近信任的人有着莫名的执拗和坚持。而他,伤她至深,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或许她会选择和杜子誊一起离开,前去他再也掌控不住的世界去,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但是好在,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哪怕并不是因为他。
三国会盟的时候,阿千因为破军宿主的身份被推到了整个天下的前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说实话,云桓虽和阿千一样并不信命,但当他听到元坤子的定论的时候竟也一点都不吃惊,仿佛本来就应该如此的,阿千那样的女子,那样神秘的身份和来历,总觉得便是要和星辰才能匹配的。
怎么办?哪怕是阿千已经亲口和谢心茧说了他们已绝无可能,云桓也还是不想放手。他想着,阿千从来就心软,又最念着他们过往的情谊,以前莫离几次伤她她也从来不怨,或许他们也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等忙完三国会盟的事,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到时候慢慢来,一定能够让阿千回心转意的,云桓想着。所以当祁慕生提出要单独和阿千说话的时候,云桓心中很害怕,祁慕生此人他了解,他一直以来都致力于离间他和阿千的关系,很难想象这次他会说什么,而且还成功地让阿千脸色大变。
祁慕生!云桓暗自咬牙,他的仇,将来一定要报。
接下来的时间,说实话,云桓心中很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直到那日早朝,阿千缺席,在他领着众朝臣出了乾坤殿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挥着剑的阿千,她冲上前来,脸色煞白,问:“黄伯和七喜,是你的人?”
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乱瞬间揪紧了云桓的心,他最为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自己那些龌龊的伎俩终于被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无处遁形。
云桓浑身像是虚脱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阿千的剑狠狠地刺向他的咽喉,却是根本没想到要躲避,但阿千终归还是阿千,那一剑,她没有刺下去,她的眼泪打在剑上:“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她说着这话,满心的绝望,云桓听着这话,如坠冰窟。
这是云桓最后一次看见阿千看着自己时脸上出现波澜,从此以后,阿千再看着他的时候,就只有面无表情的漠然。
那块墨玉在云桓的脸前被摔成两半,他心慌地想要抬脚去追,却发现脚下阿千倾尽全力划开的沟壑,那般的深,就如同他们两人现在心的距离一般。
云桓俯下身捡起墨玉,慌手慌脚地想要把两块破碎的玉片拼起来,手不小心一抖,其中一块掉入眼前的深壑中,再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