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风千羽,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给我起名字的是我的姐姐,很奇怪吧,不是父母,是姐姐。
但其实我原来的名字不是叫风千寻,是叫王明珠,实在是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呵,这个名字是我应该唤作父亲的人给我取的。
说到那个人,不得不说,他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五岁以前的记忆我记不大清楚了,母亲总跟我说那个时候父亲也是疼爱过我的,但我却只能记住五岁以后,他每日早出晚归,总是一身狼狈地回来,回来后脾气还总是不太好,但是我从来没见母亲跟他发过火,母亲总是帮他揉肩膀,给他端上热着的饭菜,帮他放好洗澡水,从未有过抱怨。
我八岁以前我们家还勉勉强强能够度日,后来父亲总是拿不回钱来,只靠母亲做女红挣得的小钱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有一日,我正一个人在院里玩耍,母亲坐在凳子上做绣活,突然有一个打扮得很富贵的妇人冲进院子,手里拿着母亲的绣品,一看到母亲抱着就哭。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妇人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她看起来不像那么大,倒是母亲,虽然能够依稀辨见眉目间往日的风采,但是却迅速地衰老下去。
也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原来外祖父家里很有钱,像城中李员外一样,是住在那种高门大院里的,后来母亲不顾外祖父母的反对和父亲私奔了,外祖父就不许家里人再和母亲来往了。
听着和外面戏文里唱的差不多呢。
“是啊,当时你父亲一身青衣,长身而立,口中吟着欧阳行的词,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心都不跳了。”母亲眯着眼睛回忆着,眼中是幸福的神采。
但是现在的父亲整天游手好闲,好高骛远,谋不到一官半职,却还不屑于做劳力活,总是出去与人喝酒吟诗,从来不管家计,我在心底补充,却不忍说出来。
那一段时间有外祖母的接济,家里又宽松起来,母亲也能得了空闲教我识字看书。
直到有一日,外祖母来看望母亲,被正好回来的父亲撞了个正着,父亲的脸色顿时变了,大喊大叫着把外祖母赶出院子,然后与母亲大吵起来。说是吵,其实只是他讲,母亲安安静静地听罢了。
“我知道,嫁给我你是委屈了是吧,但是我王承志还没有落魄到要接受他人的施舍,你要是过不了这样的日子,现在我就给你写休书!”
一直听着的母亲瞬间流出眼泪,抓着父亲的衣摆:“老爷,不要,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您不要生气。”
那天以后,母亲就不再接受外祖母的接济,也一般不和外祖母在家见面,重新操起旧业接起绣活。日子过得虽然不宽裕,但总归太太平平,父亲虽然对我不喜,但对母亲,总归还算是可以的,偶尔心情好了,也会过来和我说几句话。
我那时一直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转念一想其实这样也行了,谁家过日子没有个磕磕绊绊呢,照母亲所说,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了。
如果,如果他后来没有染上赌瘾的话。
父亲染上赌瘾是我十岁那年的事,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脾气变得暴躁,以前他从来不打母亲的,但是现在一输钱就拽着母亲的头发狠命地打,有一次他又要打母亲,我过去拉他,结果他一脚踢到我肚子上,让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家里微薄的积蓄根本不够他输,外祖母去世后再也没人能帮忙,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欠的赌债越滚越多。上门讨债的人找不到他,就打我和母亲,有一次打得狠了,母亲又只顾护我,结果落下了病根,加上母亲每日劳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每况愈下。
我恨自己的弱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小心地照看母亲,看着父亲的眼神也慢慢充满了恨意,他对我拳打脚踢时我也从来不吭声,任由他打得更厉害。
但即便是这样,母亲也从来没有怨恨父亲,我真的是想不明白,父亲明明只是一个不切实际、好高骛远的人,现在还有了这种恶习,还动不动就打我们,母亲到底看上了他哪点了。
我这么问的时候,母亲只是苦笑不语。
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离开了这个世界,抛下我一个人。
她离去前告诉我这一辈子只要找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足够了。说完眼神涣散,但是嘴角带着笑,我以前见过,是在她回忆初见那个人时的表情,她就这么离开了,直到最后,她喜欢了一辈子的人,也没有陪在她身边。
等到那个人一身酒气回来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凉的了。他似乎也震惊了,呆呆地跪坐在母亲床前,我们两个就这么待了一晚上,那个晚上,我才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又从来不曾喜欢我的人,和我都有着同样重要的人,但现在这个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果不其然,我还没给母亲守完孝,这个男人就领着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用半吊钱把我卖给了天香楼的老鸨。离开时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我没给他机会,转身进了天香楼。
这个男人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母亲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就算没人疼爱自己,自己也要懂得爱护自己,不然就太可怜了。
她是这么说的,但她自己从来没有做到,我不一样,就算待在青楼,我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青楼的日子不太好过,尤其是我们这种小丫鬟,经常要受到众人的打骂,但我一直努力地做事,不反抗,总算能够温饱。但是却没有办法开心,因为这个我不是真正的我。
直到那一天碰到那个冯老爷,他肥胖的身体直接把我推到床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撕扯着我的衣服,我只觉得阵阵恶心。情急之下,想到了骗他自己有病的谎言,他停止了动作,但我却怕得要命,张妈妈会打死我的。
在我惊魂未定时,有几个年轻人推门闯进来,俱是仪表堂堂,我趴在地上,难言的尴尬窘迫屈辱让我几乎抬不起头来,只能胡乱地拉起衣衫。
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出乎意料的好,那一行人帮我赎了身,还把卖身契还给我,最后还给我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一连串事件让我应接不暇,突如其来的好运让我忍不住合掌感谢上天。
在叶小姐那里做事很轻松,但我还是很谨慎地做着每一件事,生怕出错。
在一次送食盒时,我又遇到了上次救我的那个公子,他平和的和我聊天,请我帮忙,感谢我,丝毫没有因为我从青楼出来而看不起我,而是把我当朋友一样的讲话,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以前和母亲在一起时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与人交谈。
所以最后知道她是女的,知道她喜欢自己的师父,我都没有如何的震惊,但是在她让我跟她姓,给我取了名字,说我以后就是她的妹妹,以后我就有全新的人生的时候,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幸福,每天和姐姐聊聊天,帮着她练舞,跟着她下山,看着她为我打人,还和可玖姐慢慢熟识,认识了男孩子,那时的我感觉有了家人,有了朋友,能随心所欲地做以前的自己,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不敢奢望的幸福。
要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但是上天果然不会一直厚待我吗?
我都不大清楚发生什么事,只觉得一阵眩晕,眼前就黑了。
醒来后,似乎什么都变了,可玖姐待我小心翼翼,穆先生时常给我诊治,莫离他们也经常来看我,但就是不见了姐姐。
问他们也没人回答,我心里很不安,有一次假装睡着偷偷爬起去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原来我得的是不治之症,还真让我乌鸦嘴说中了,而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认识两个月的姐姐为了给我治病,去找那个传说中的怪医了,我听说,去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
姐姐不在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心神不宁,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那个说要带我去看外面世界的姐姐,要是就这么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虽然有众人的照顾,但我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下去,有时几天才醒一次,每次醒了,都是失望。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醒来,看到姐姐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眼泪登时就止不住了,听着她柔声安慰,心头一阵轻松。
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把几十年不出山的无牵请来的,还带着个很漂亮的男孩,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我知道那个无牵肯定不是这么容易能请到的,姐姐一定吃了很多苦。虽然她给我讲旅途的时候,都是捡好的讲。
我知道她不想我担心,所以也装作不知,不问她。
无牵每次给我诊治时,我都痛得几乎难以忍受,每次都是紧紧咬着被子,过后上点妆,掩饰住苍白的脸色,因为我也不想姐姐和可玖姐她们担心。
但是掩饰不住的是越来越差的身体,果然不行了吗,连天昭第一神医都没办法的话。
有了前一段时间的幸福和这一段时间的希望,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怕死,多么的想继续活下去,和大家,和姐姐一起。死了的话,他们都会伤心的吧。我暗自神伤,看见铜镜里的无牵对着我这边摇着头,心也直往下坠。
那几天心情都不太好,直到有一天,莫离他们过来说一整天没见姐姐,还以为在我这里,各处都找遍了,都没人。后来还是无牵过来说姐姐去槐山顶给我采雪莲精了,在场的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一边痛苦担心,一边又暗自欢喜,我害怕着姐姐回不来,又无法抑制地欢喜,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为我做到这般地步。
当下穆先生莫离他们就直接冲出去了,我也紧跟着,刚到演练场就听到天上传来阵阵大叫,众人惊愕地抬头。
看到姐姐呼喊着从高空坠下,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还好穆先生冲上去一把接住了姐姐,她满身狼狈滚在地上,却只是着急地捡起掉出来的花,满脸喜悦。
那一瞬间,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姐姐,只觉得她就是给了我生命中所有奇迹的神。
那一阵喝了雪莲精熬的药,我觉得精神大好,心里又充满了希望,能够健健康康和大家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我兴奋地和可玖姐看着姐姐英姿飒爽地赢了足球赛,想好好祝福她,却看到姐姐看着我,满脸震惊心痛,我只能勉强笑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姐姐也好,可玖姐也好,莫离他们也好,都成天往我这儿跑,每天都想着法子逗我开心。但是我知道下面掩藏着的是忧心忡忡,姐姐也瘦了很多。
我其实也埋怨过老天,每次戏耍着我们凡人,希望来了又去,最后变成绝望,我是多么想和大家一直在一起,但就是这样的愿望,也实现不了。
但是后来想起母亲跟我说的,人要知足。
是啊,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从青楼里出来,现在每天不用干活,有朋友关心,有姐姐一次一次舍命为我,有的人一辈子都碰不到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记得曾经问过姐姐,是不是遇到有困难的人她都会像帮我一样帮他们,姐姐摇摇头:“傻瓜,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很多时候先想到的都是自己,我也没那么好心帮那么多人。以前帮你是因为你聪明善良又懂得努力活下去,很对我胃口,现在,则是因为你是我妹妹。”她笑着看我,眼里满是宠溺。
现在姐姐没办法救我,心里肯定很难过,我就告诉她我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陪我走完最后的路,后来看到姐姐果然振作起来了,不再限制我的活动,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带我下山玩,也不会像前一阵子总顺着我,现在又会责骂我,开我玩笑了,我却觉得感觉好多了,大家也被带动的都重新露出笑容,每一天每一天都分外地充实快乐,而珍贵。
那次下山看抛绣球招亲的时候又看到了秦珏公子,其实我以前在书院里就见过他好几次,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是就是觉得看到他就会兴奋,就想一直谈他的事,所以我趁机向姐姐打听他的事,没想到姐姐对他的评价不好,我心里有点失落。姐姐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没有说实话,我这样的身体又怎么能喜欢人,况且我知道就算我健健康康,我也永远只能遥遥看着他,那么索性藏在心底,偶尔想一下好了。
后来拜月节那晚姐姐带我下山逛,碰到一个骗人的道士,莫离讨好地从那道士手里给我求来符,最后发现是假的一脸不安地说对不起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把那段莫名的感情丢下,有这么一群好伙伴陪着,我很幸福,其他的,都不需要了。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坐在屋顶看烟火,还一齐对着祈愿树祈福。
希望大家能够幸福的生活,而我唯愿来生还能与你们相遇。
希望大家能够幸福的生活,而我唯愿来生还能与你们相遇。
希望大家能够幸福的生活,而我唯愿来生还能与你们相遇。
那晚过后,我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姐姐给我讲的《西游记》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固执地不肯讲结局,我也不提醒,总是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终于,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看着床前围在一起的大家,心里头一次没了对死亡的恐惧,有这么多人陪着我走完最后一段路,也算不枉此生了,只愿大家都能好好的。
姐姐抱我上屋顶的时候,外面的星空正是最美的时分,我窝在她怀里,听着她讲最后的故事,神智慢慢涣散,但她的泪打在脸上的感觉却依旧炙热,如同一直给我希望,温暖着我的她本人一样。
好想和她一起去看芜海外的世界,那里有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有很多想也想不到的事物,但是,做不到了。
所以,姐姐,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吃遍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景,我知道那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
耳边,姐姐的歌声越来越低,最终消散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