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荒山野路。
两辆车一前一后疾驶,都开着车头大灯,雪白超亮的车灯划开夜幕,照见前面凹凸不平的黄泥路。
车开得很快,在坎坷难行的山路上,本来不应该开太快,更何况是晚上,但两辆车依然开得很快,目的地是贝贡镇。
车上坐满了人,大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面色冷峻。
如果把东兴会的人都想象成不长脑子的暴徒,那是对他们缺乏了解,即便是暴徒,久历江湖也会变得很有头脑。
接到巴岩暗通消息的电话,巴越昌丘随即拨电话回大蒲乡请求增援,前后只用了三分钟。
他虽然不大明白巴岩电话中的意思,再加上断了下巴口齿不清,但还是将巴岩的原话源源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二少爷?”
“对,他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么一段辗转传达了两遍的对话,五分钟后,两辆汽车相继驶出佟府,连夜上路赶往贝贡镇。
这应该是临时的决定,佟府的人也深感突然,颠衣到裳的一通忙乱,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尾灯,几名下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不是说明天才到镇上去的吗?”一个人抱怨说。
“去干嘛?还不知道呢。”另一人接话。
“老爷要去参加‘缉凶大会’,各乡镇都要派代表参加的。”
“‘缉凶大会’明天才召开,说好明天早上才出发的。”
“那干嘛突然半夜赶着去?”
是什么让行程突然提前?有的人知道,是因为巴越昌丘转述的那一通电话。
他们赶往贝贡镇的目的是什么?知道的人不多,连坐在车上的人,大都也不知道。
后面是一辆十六座面包车,每一个座位上都坐着有人,这些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但他们不是东兴会的人,而是佟府亲随的家丁。
东兴会的成员一部分出自佟府的门下,更多的是前来投靠的各地凶徒豪客,归属佟兴东统领,但这十六名家丁不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佟府老爷佟达维的安全。
这些人清一色的劲装打扮,有的人衣服钮扣还没扣齐,有的嘴里还嚼着来不及咽下的鸡骨头,可见行色匆忙,但没有人说一句抱怨的话。
他们都是百中选一的壮士,随时准备回报佟老爷的厚恩,即使指着前面一个火炕让他们跳,他们跳下去之前,也没有人会皱一皱眉头。
他们不但是壮士,而且是死士。
车厢内很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今天几号?”副驾座上的一人忽然回过头问。
“还没到十二点,今天是四月三号。”一个人看了腕上的夜光手表后回答。
“四月三日,死死生生……”副驾座上的人咀嚼着日期,喃喃自语,“今晚我们只怕有事做了……”
前面的越野车上,司机和副驾座上的人服饰都和面包车上的家丁差不多,后排座位上只坐着一名鬓发斑白的老人,身子随着车身上下颠簸起伏,他的眼睛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默默无语,好像要从黑暗中抓住一点光明。
人相对兮,不闻语声。
福临门酒店。
夜渐深。
兽不敢惊动,鸟不敢飞鸣。
酒店外潜伏着的人都屏住呼吸,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做,但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下,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他们等待的强援已经在路上,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避免打草惊蛇。
眼见猎物已经落入自己的掌握之中,猎手往往更紧张。
他们并不缺乏这种经验,福寿街曾经有一个叫青洪堂的社团,与东兴会分庭抗礼,有一天晚上,青洪堂老大“火鸡”独自到窑子喝花酒,他们在外面耐心地等了四个小时,直到火鸡脱下裤子,他们才踢开门窗一拥而进。
结果火鸡身中二十七刀,送到医院时全身皮肤没一块是完整的,青洪堂也随之树倒猢狲散,最惨的是,火鸡引以为傲的身体某一部位被削下来,被窑姐们私藏赏玩,见到的人都一脸惊讶,继而连叹可惜,如此状态大勇却戛然而止,令众多姐儿扼腕嗟叹。
今夜的情形何其相似,他们手中有刀,但不会轻举妄动。
还没有出拳就能将巴越昌丘的下颌骨撞碎的人,无论如何都值得等多一会。
即便这个人目前已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他们仍在等。
等待是值得的。
酒店内的两人反而神态轻松,诸风若无其事地在一张餐桌边的靠背椅上坐下来,巴岩干笑一声。
“诸大哥,你稍坐,我去炒几个菜来给你下酒。”
“你会炒菜吗?”
巴岩脸一红:“不会。”
“你开几个现成的罐头,拿瓶酒来就行了。”
诸风吩咐一声,巴岩依言将吃喝的东西摆到桌上,他们都喝过不少的酒,但只要还没醉倒,就可以接着喝。
犯人在临上刑场前也能吃上一顿饱饭,如果噩运无法避免,何不吃饱喝足?
问题是,这不是诸风的初衷。
他是来杀人,而不是来送死的。
他的目标是佟家的二少爷,只要一击得手,就能趁夜远走高飞,到天亮左右街坊惊觉时,他可能已经身在两百公里外的其它市镇。
他身上没有刀,这不是问题,杀人不一定用刀,板砖也能砸死人的。
东兴会分社的人他已经见过,即便不能力敌,最不济也能全身而退。他在贝贡镇初次露面,旁人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却对东兴会知根知底,做事的目的非常明确。
敌在明,我在暗。
埋伏在外的东兴会成员一定会这么想,但在看不见的局面上,则恰恰相反。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究竟谁是鹿?谁是逐鹿的猎手?也不得而知。
餐厅里有两个人。
“巴岩,二少爷呢?”诸风突然发问。
“二少爷……肚子疼,去医院看医生了。”
“那是其他人,是其他人肚子疼,二少爷不会肚子疼的。”
“为……为什么?”
“其他人一起肚子疼,可以说是在餐厅里吃坏肚子,但二少爷不在餐厅,怎么会吃坏肚子?”诸风悠然地说。
“二少爷不在餐厅,那……那去了哪里?”
诸风问:“你不知道吗?”
巴岩说:“我不知道。”
诸风说:“你不知道是对的。因为二少爷没有来过餐厅,也没有来过这家酒店,你根本没有见过二少爷!”
巴岩一惊之下,整个人弹了起来,脸色更是大变,眼睛里尽是惊疑之色,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转身奔逃,还是硬着头皮死撑。
诸风轻松地用筷子朝他一点:“坐!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
巴岩期期艾艾的坐下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道理很简单,你还没想明白?”诸风反问。
“没,没有。”
“二少爷根本就没有来过东兴会分社,你只是骗我过来,想让我交出三千美元而已,可惜却被我看破了。”
“你是怎么看破的?”
“你会喝酒,但是你假装不能喝,而且还装作喝醉了,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还有什么?”
“你把佟府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当然,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最后你撒了个谎,说二少爷自己来到贝贡镇了,这可坏了事,但也还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巴岩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诸风居然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你不知道?”
“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试探一下罢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说的,我现在知道了。”
诸风眼里带着一丝揶揄的嘲讽,然后目光变得逐渐凌厉起来,巴岩大惊失色,跳起身朝门外发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