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皱巴巴的纸平放在埃比德中校的办公桌上。
这张纸是临时从餐厅的日历上撕下来的,正面印有“四月六日,诸事不宜”的油墨字样,背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潦草的字,看起来就像厕所里的草纸差不多。
但是埃比德中校很认真的盯着看,好像纸上能生出钱来一样,就算是已经确定中奖的彩票,也不会吸引住他看这么久。
莫非真能从纸上看出钱来?
埃比德忽然说:“原来佟老爷也没有赌。”
这张纸上果然能看出钱来,因为本来就是记帐用的,上面列出投注人的姓名和投注数额,但埃比德看的不是这些,虽然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这张皱巴巴的纸。
他明明看的是纸,但他看的是没有出来在纸上的人。
他拿起笔,把没有记在纸的人的名字记在笔记簿上,总共是十四人。
这才是真正的嫌疑人的名单。
诸风淡淡地说:“家父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埃比德一阵大笑:“佟家二少爷正和我商量着抓疑犯,却抓到佟老爷的头上,哈哈!这不是太搞笑了。”
他边说边提笔划掉佟达维的名字,表示从疑犯的名单中剔除,对诸风的信任可见一斑。
埃比德身为军政府特工部的高官,肩负破获行刺案的重责,找人来一起拟定查案的关键计策,这个合谋者,却不是一镇之长拉墨冬,而是诸风。
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已是一目了然。
诸风伸过头看看名单,说:“努温也可以划掉。”
埃比德说:“但他没有赌。”
诸风说:“他是没有赌。”
埃比德说:“那不是有嫌疑吗?”
诸风说:“没有赌的都有嫌疑,但他没有。”
埃比德说:“哦?”
诸风说:“因为他有理由不赌。”
埃比德问:“什么理由?”
诸风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长年穿着同一套衣服的中年汉子,脸庞瘦削而且晒得黝黑,有些胆怯,有些畏缩,来参会的乡民代表都是各自乡里的富户,努温似乎是唯一的例外。
“他的理由很简单,但是谁有这个理由,都可以不赌。”诸风笑着说。
“是吗?”
“因为他不是不赌,而是没钱赌。”
“你怎么知道?”
“他穿的是最廉价的衣服,抽的是最劣质的烟丝,而且还经常跑过来,找我父亲蹭些吃的喝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余钱拿来赌?”诸风解释。
“就算有多余的钱,他也会紧紧地捂在口袋里,绝不舍得拿出来。”埃比德也笑了。
“说对了。”
“这种小气的人,干不出大事,更不可能是凶手。”埃比德下结论说。
他划掉努温的名字,看了看名单,说:“还剩下十二个人。”
“是的。”
“这些都是重点人物,今晚我会加派人手,盯紧这十二个人。”
埃比德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热情而炽烈的光芒,仿佛嗅到猎物的猎犬,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虚空中,似乎看得很近,又似乎看得很远。
他是克伦族人,十六岁从军,隶属第101轻型步兵师,驻扎在叛乱动荡的木各具地区,二十四岁时参加了平叛战争中著名的勃固攻坚战,当时他身为少尉排长,率领日后赫赫有名的野战营“铁胆一排”,在夜间进攻军事重镇勃固,首先与判军在镇西的古展桥头交火。
那一次战役令人闻之色变,古展桥几度易主,一天一夜之后,当大部队占据镇内大部分建筑及要道时,“铁胆一排”包括埃比德在内,只剩下七个人,但仍然牢牢扼住叛军的退防路线。
埃比德身受重伤,在血泊中挣扎嚎叫,送到医院时,连医生都几乎放弃抢救,把珍贵的药品节省下来救治其他还有希望的伤员,但他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而且恢复得很快,六个月后重返部队。
他被晋升为中尉连长,可是他愤怒的发现,叛军已经向军政府投降,部队被收编,第101轻型步兵师的师长就是当初的叛军首脑,而他的连队里,打死他的兄弟并将他打成重伤的判军士兵成为他的同袍。
埃比德拒绝报到,陷在痛苦和绝望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完全看不清难罗的前景和现状,幸亏他的战功彪炳,被送到首都内比都的高级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幸运地被挑选进特工部。
埃比德中校现年三十五岁,经历了战火与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洗礼,已经变得沉稳而极具洞察力,变得刚强心如磐石,也变得令人捉摸不透。
他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但也不会像岩石般冷峻而失去情感,他已经收放自如,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更加懂得甄别和珍惜朋友。
“我只负责喝酒。”诸风悠然的说。
埃比德把目光投向他,就像看着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笑了笑说:“就算你自愿要去抓捕疑犯,我也不会同意。”
“所以我只能喝酒。”诸风也笑了。
“对。喝酒就是你的任务,如果能把客人都喝趴下,你的任务就很好地完成了。”埃比德向他交代。
“这么说,我必须先回招待所休息,养精蓄锐,”诸风态度诚恳地说,“有了更好的体力,才能应付晚上的酒会。”
埃比德大笑起来:“你不过是想逃避开会而已,不过‘养精蓄锐’这个借口,我也觉得说得过去。”
经过有特权的人批准,诸风也成了一个有特权的人。
比如说别人要在会场上煎熬,而他可以回招待所睡大觉,这就是一种特权,虽然不大,却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诸风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处,他果真回招待所去了。
埃比德看着他走出房门,沉思了一会,在笔记本上打了两个勾,重新勾上佟达维和努温的名字,表示仍在疑犯名单中。
“葛杜约!”
进来的是他的副官,葛杜约是当年“铁胆一排”幸存的七个人之一,文化程度不高,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埃比德,平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但在埃比德需要的时候,他总是会及时的出现。
他不是埃比德的影子,甚至不仅仅是下属,因为他才是埃比德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
埃比德把名单交给他:“这十四个人,今晚要重点盯防,任何走出招待所的人,都必须密切注意。”
葛杜约接受了任务,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问了一句:“也包括诸风?”
埃比德点燃一根香烟,靠在椅背上,仰望着看不见的虚空,徐徐吐出烟圈,徐徐地说:“对,也包括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