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日凌晨。
大蒲乡,佟府,灵堂。
一盏长明灯,在供桌上吞吐着毫无光芒的火焰,时不时有人过来加油,不使熄灭。
佟府从上至下都身穿黑色丧服,灵堂的后面摆放着佟老爷的灵柩,前面上方正中高挂遗像,还有一个斗大的“奠”字,供桌上设牌位、香案和三牲祭品,还有长明灯。
诸风凝视着佟老爷的遗照,佟老爷慈祥的目光也像在看着他。
这是在历史中记载“四十四惨案”发生的正日,但贝贡镇水静河飞,没有翻不起波澜,埃比德中校前一天宣布罪魁祸首拉墨冬伏法,行刺案和爆炸案同时宣告侦破,全镇已经恢复平静,各乡代表陆续离开镇政府,随后将赶来大蒲乡吊丧。
佟老爷的遗孀及子女都已换上麻衣,只有诸风一个人除外,站在灵堂上,显得很突兀。
诸风惊闻噩耗赶到医院时,没能见上佟老爷最后一面,就像死去的脸一样,佟兴东的脸色也随即变了,扶柩回到大蒲乡,他对诸风视同陌路。
佟府上下防范之心昭然若揭,诸风知道,这场家族风暴迟早要来。
佟老爷的正室,也是佟兴东的生母花夫人眼睛半闭不闭,好像没有看到人,佟兴东在堂前走上走下,大声吆喝着下人准备接待前来吊丧的客人。
他忽然手朝诸风一指:“你未经归宗认祖祭典,不能算是佟家的人,先出去吧。”
灵堂一下变得很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佟兴东身为长子当家,花夫人和几位姨娘均默不做声,三个姐姐素日畏惧这个蛮横的弟弟,更是不敢开口。
没有人看诸风,但诸风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众人注意的范围里。
他会怎么做?
他又能怎么做?
最小的妹妹佟家宜这时只有十五岁,不知就里多嘴问:“大哥要二哥上哪去?”
佟兴东一脸的漠然:“那是他的事,总之不能在佟家的灵堂出现。”
佟家宜很是不解,又问:“二哥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为阿爸守灵?”
佟兴东刹时间凶相毕露,喝道:“闭上你的嘴!是不是想让我说第二遍?”
灵堂上众人噤若寒蝉,这时天刚破晓,吊丧的客人还未到来,但大门已敞开,下人们神情肃穆地排列在堂前,个个屏息凝气。
谁都能看出大少爷是针对同父异母的弟弟而来,老爷尸骨未寒,大少爷已摆出当家人的架势,子女们治丧期间这一闹,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灵堂变成针锋相对的战场,兄弟骨肉自相荼毒,祭告亡灵更有一番哭诉。
佟家宜还要再说,诸风已经缓步走向灵前,登时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其他人也和她一样,心里都是一阵紧张。
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诸风静静地站在灵前,然后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坦然。
几名年老的家人刹间泪水夺眶而出,老爷英灵未远,在天上看见,想必也为这个识大体的儿子感到自豪,他老人家生前已安排了归宗认祖祭典,不料突然身故,来不及置办,想不到却被人利用来当作欺凌兄弟的口实。
三个姐姐的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佟家宜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欲滴未滴。
堂下的家人们大部分都红了眼,有的抹着泪,有的捂住嘴,低低地响起一阵呜咽声。
花夫人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佟兴东铁青着脸,把视线投在灵堂边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诸风叩过头,站起身,走下堂前台阶,朝大门外走去,自始自终一语未发。
佟家宜含泪的眼睛看着他渐去的背影,就像不得不割舍下至亲的骨肉,她刚认识这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灵堂前直至大门口,站成两排的下人们静默地目送着诸风离开,眼中都带着崇敬和感激,也有不少人为之心下愤愤不平:二少爷忍辱负重维系了佟家的体面,明明是亲生骨肉,在佟家竟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诸风一步步地向外走,没有回头。
诸风之所以是诸风,因为他拥有强大的自信心以及常人所不能岂及的忍耐力,佟兴东在医院当着众人的面打他的脸,他能够隐忍,现在又公然将他赶出灵堂,比前一次的羞辱尤其,但他仍然泰然处之。
他走出大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奇怪,他的身后跟着一条尾巴。
当然不是真的尾巴,而是一个人,一个有勇气的人。
是巴岩。
诸风奇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巴岩垂手站着,毕恭毕敬地回答:“二少爷出来门外迎宾,我跟着服侍,也能跑跑腿。”
诸风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巴岩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坚定地选择走出来,倒是杜撰出一个“迎宾”的籍口,这样也好,本来没着没落的,既然被赶出门外,索性迎宾。
他不是深有城府的人,想到就直接说出来:“你倒是挺机灵的。”
巴岩脸上的恭敬之色不改:“是,自从追随二少爷以来,我也觉得自己好像聪明了许多。”
诸风笑问:“你原来不聪明吗?”
巴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原来是有点小聪明,后来被二少爷的智慧和定力感染,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如果巴岩真的够聪明的话,应该会想到选择追随诸风的后果,在他跟着诸风朝门外走的时候,两道充满怨毒嫉恨的目光,始终盯在他们的背后。
诸风原本心下淡然,以佟兴东的秉性做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他与佟老爷相处日短却有父子情在,但除此之外,和佟家并没有过多的联系,只要治丧期间保持安定,善始善终了了这段亲情,以后面对佟兴东,下文如何那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旭日东升。
阳光洒在佟府门前,却没有一丝暖气,两条孤单单的身影迎风而立,陪伴他们的,是大门口几步外一座不会言语的磨坊石盘。
附近十里八乡吊丧的人陆续到来,有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巴岩赶在头里介绍,众人见佟府的长子在内守灵,次子反而出外迎宾,对客人倒是足够尊重了,却无端端地透着一丝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