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来佟府吊丧的乡民有不少是本乡人,平时进进出出熟络得很,心里存着疑问,免不了找相熟的佟府家人打听:这二少爷怎么独自在外头吹风呢?
那家人嘴一张,眼泪都快下来了,说别问了,今早这事谁见了心里都难受啊。
他这一推托,旁边的人更加迷惑,催逼不过,那家人才一五一十地把内情说出来。
听的人都跟着抹了眼泪,这事情藏不住,很快就一阵风似的传得尽人皆知,来吊丧的乡民都冲着诸风伸拇指头,由衷地赞声“难得”,佟老爷驾鹤西去,留下个能知进退以孝道为先的好儿子哇!
相比较之下,佟兴东的所作所为,难免令人诟病。
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日近午时,佟家排开丧宴请客人入席,厅堂、庭院的酒桌上都坐满了人,足有一、两百位之多。
诸风这位孝子在门外却无人过问,口干舌燥肚子里“咕咕”叫得慌,乡民们坐在酒香四溢的席上,眼睛却望着门外。
这酒,喝得下去?
人心不可逆,佟兴东忽视了这一点,他的殷勤招待,只能起反作用。
正午时分,红日当头。
阳气正是最盛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日影而来。
他的衣襟敞开,裸露着健硕且被晒成古铜色的胸膛,方方正正的脸瘦削而梭角分明,他穿着的只是最常见的粗布衣服,就像一个普通的山民。
如果有人这么想,他就错了。
事实上没有人这么想,没有人会把他当作普通的山民,就连紧跟在他身边的几个随从,有眼力的人也能看出,他们的腰间鼓鼓囊囊的,分明带着手枪。
日影渐移,来人渐近。
长着方面孔的山民打扮那人,远远看见诸风,脚步变得沉重,越近前,他走得越慢。
诸风的身体直立如一根标枪,看着他慢慢靠前,在几步外站住。
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方面孔山民低头看着地面,未发一言。
诸风同样默立不语。
巴岩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来人他认得,却不是以前他认得的那个人,以前的那个人只是跟随在佟老爷身旁唯唯诺诺的乡民代表,现在的他衣着简陋,却掩饰不住满脸英武之气。
方面孔山民忽然抬起头,说:“我来了。”
诸风默默点头,然后平静地说:“我在等你来。”
方面孔山民却摇头:“我没脸来。”
巴岩鼻头一酸,内心涌起一阵冲动,想冲过去揪住这方面孔的山民一顿暴打,虽然佟老爷生前与他过往甚密,虽然他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无法追悔的哀痛,但是都不能弥补这逝去的一切。
如果不是他,老爷或许不会死。
巴岩没有动,因为他听见诸风的语音,一种深长悠远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只能由我阿爸来判定。”稍一停顿,诸风接着说,“我没有听他这么说过。”
巴岩或许不明白,但方面孔的山民已经明白了。
听到诸风所说的话的这一刻,他的心头忽然一松,将懊恼、追悔、自责的千斤重担就此放下。
诸风深深长躬,这是拜谢吊丧客人的的亲属致礼。
方面孔山民立即躬身还礼,这是慰问逝者亲属的诚挚敬礼。
巴岩忽然没有了打人的冲动,却有了流泪的冲动,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努温。
虽然他并不清楚事件的内幕,但仍然能猜测到几分,努温作为泰北游击队的独立营营长,这次在外镇政府的行动致使佟老爷为此牺牲,心中的懊悔自责已让他痛苦万分。
诸风深知其中的原委,但诸风并没有就此追究加深努温的痛苦,因为他知道这次行动是由佟老爷和努温共同策划,是一次为革命而做出的牺牲,没有理由怪罪意外的结果。
努温同样体察到诸风的大度,没有多说什么,他直起腰,迈进佟府大门,跟在他身边的几名随从,留下一人在门口站岗,其他的随同进入,显得很有默契。
努温走上灵堂,给佟老爷鞠躬上香。
佟兴东也认识努温,不但认识,而且知道这人大有来头。
佟老爷生前就和努温过从甚密,虽然没有透露他的身份,但佟兴东多少也能猜测得到,努温代表的是与军政府分庭抗礼的武装力量。
泰北游击队盘踞在贝贡镇附近的山区,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佟兴东手下的东兴会想要壮大发展,没有这种势力的强有力支持,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佟兴东看见努温亲自来上香,脸上露出一丝与灵堂肃穆的气氛不相符的喜色。
他打算趁吊唁答谢之机,好好和努温攀交一番,他已是佟府的当家人,正好将上一辈的交情延续下来。
努温朝他略一点头,转身走下灵堂,又走出了大门外,眼中仿佛没有他这个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佟兴东愕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这本来是一个为东兴会奠定日后发展基础的大好机会,却就此错失。
这时来吊丧的客人均已入席,酒饭的香味直飘散到大门外来,努温摆了摆手,一名随从趋步上前,将随身携带的食物摆在磨坊的石盘上。
这是一大袋的冷羊肉连同两瓶白酒,随从去搬了两条长条凳过来,努温说:“里面宴席人多就不进去了,请二少爷作陪,我叨扰了这餐饭就要回去了。”
他的脸上一片至诚,毫无委曲的神色,天为幕地为席磨坊上的石盘就是他们的餐桌,诸风胸中豪气徒生,一伸手:“请。”
“请!”
两个豪迈的人分别在长条凳上坐下,竟真的在大门外开起席来,羊肉冷香一阵阵钻入鼻中,巴岩站在旁边直咽口水,诸风朝他一瞪眼:“坐下来吃!”
巴岩感激得几乎落泪,这是把他当兄弟看待,里面的酒席再好,也是给下人吃的,而在这里,他可以和二少爷并排坐着同吃同喝。
巴岩连忙答应,跑去折了几根树枝,就在府前的溪边洗了洗,当作筷子,诸风以酒瓶作杯,和努温一碰,仰脖子一大口下肚,火辣辣的一道热线从胃里真烧上来,叫一声:“好酒!”
努温倒有些歉然:“惭愧得很,我们经费不足,这酒是在村口老瘸头的杂货店里买的,也就一块五一瓶,让你见笑了。”
诸风摇摇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倒没听说过,要两块钱以上的才算好酒。”
努温哈哈一笑,端起酒瓶子:“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两支酒瓶在半空中轻轻一嗑,各自灌下一大口,他们就着冷羊肉送酒,仿佛面前的是饕餮大餐,吃喝交谈神情自若,完全不理会旁边经过的人,眼中诧异的目光。
两人食量都大,再加上巴岩也是饿了半天的,一通猛吃羊肉很快就见了底,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手,都是半饱不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