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比一手抚着胸膛,一手杵着雪白的墙壁。
他的脸色也惨白得如这墙壁。
他微垂着首,不停地喘息着,额上早已布满了细小密麻的透明晶莹的汗珠子。
他悄悄地将珠子抹掉,仰起头来,瞧着董去来,嘴唇失色颤抖着道:“我真不明白,我已失去了内力,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只是个随时需要别人来照顾的病人,恐怕连咬舌自尽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根本逃不出你的掌心和兴隆镖局的,你又何必给我戴上这脚铐,岂非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而已。”
董去来轻摇着根手指冷声说道:“此言差矣,人世间绝没有绝对的事,像你这样的人被人喻称武林神话,号称吴俊袖箭,血溅当场,出手一箭,冠绝天下,这样的你怎么会不可怕?你虽失去内力成为了个病人,但你的这双手由能动,而吴俊袖箭又总是在最不可能出手的时候出手,我又岂敢疏忽大意。”
吴俊比听了无耐地摇头,苦笑着,任由他扶着自己出了庭院。
兴隆镖局的门口早已备好了马车,两人上了车,车夫一勒缰绳,马蹄声便哒哒地驶向长安居。
吴俊比瞌着眼,尽量将他的两条长腿在车厢里舒展开来。
这个车厢虽不及自己的舒适,自在。
那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做成的帘子却倒也能挡住外面的风雪,不过让厢内温暖如春的主要原因倒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地上放着的青色铜盆。
董去来拿起青色铜火钳把盆中的碳火拨得更旺些,然后才转头对吴俊比道:“你倒是很悠闲。”
吴俊比幽幽地道:“既然明知道逃不了,不妨放轻松点儿,等着喝杯美酒。”
董去来冷目光闪着,冷哼了声道:“不过恐怕这次长安居上的酒可不是那么容易喝到口,所以趁着这车厢里有酒,你不妨多喝些。”
吴俊比听了立即棱唇勾起,划起道优美的弧线,随即张开眼来,道了声好!
接过他递来的杯子,是一饮而尽。
然后他的眼慢慢地弯下,形成了钩状,散发着精光,两颊上也逐渐泛起奇异的红霞,人好似重生了一般,他竖起大拇指赞道:“好酒!”
董去来自己也小酌了一杯,忽蹙起眉头来,又斟了杯,却只是用舌头沾了沾,便全部倒于地上。
吴俊比见此也不禁跟着蹙起眉来,道:“如此珍贵的酒,你为何要倒掉?”
董去来冷冷道:“再珍贵的酒,一旦变酸,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留它又有何用?”
说着,他竟动手要把剩于瓶中的酒全部倒下,不想,却被一旁的吴俊比抢先一把夺下,全部灌进了他的喉中。
由于他喝得过急,竟呛得他咳嗽连连,眼泪都阵出眶外。
等他勉强止住咳,这才抬头瞧见一脸温怒的董去来,淡笑道:“你何必发怒?”
他把空酒瓶塞入董去来的怀里道:“自古就有美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蹋的名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只不过是替你把这瓶美酒送下,何况并非是这瓶酒变酸,而是你的心里变了味道。”
董去来的脸越发地阴沉着,忽然一把揪住了吴俊比的衣领,瞪着他,厉声喝道:“你知道我这手一按下去会怎么样?”
吴俊比一脸平静地道:“你的手这么一按,就会听不到许多有趣的话了。”
董去来道:“那么我虽……”他的话未完,马车陡然一震,董去来和吴俊比的身子来回一晃,险些将车厢给撞出个大窟窿来。
董去来狠狠地松开手,又怒视了吴俊比一会儿,一副活像是要把他吃掉的凶煞样子。
吴俊比依旧淡淡地微笑着,完全不放在心上。
董去来怒极,扭头一掀帘,问道:“什么事儿?”
车夫自马车的横梁上跳下,扭头回道:“爷,长安居到了!”
董去来冷眼横了眼吴俊比,跳下马车,吴俊比也跟了下去。
他还是显得那么懒散,落拓,却又不失潇洒飘逸。
他们一出现在长安居的门口,自免不了遭来人们的围观和少女们的侧目。
他们似在奇怪,明明长得相似的两个人为何神情、气质上是如此地不一样呢?
一个是一身青袍,神情冷漠、高傲、负背着双手,昂首阔步,不轻易将世人放于眼中,唇间有两撇小胡的阔少;另一个是披着件棕色披风,穿着件洗得发白老旧的衣服,神情很是懒散,疲倦。卷发,飘洒在肩头,看似不把一切甚至是生死放于眼里,但那双修长、削瘦、有力的手指间却时刻握满了对世人的满把同情,随时随地都准备惩恶扬善的落拓男。
试问,如此奇特的两个人又怎会不引人注目?
江湖上大多数人的眼都是雪亮的,他们很快认出来的这两个主。
他们一个是长安兴隆镖局人送“江湖诸葛”,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人说实话的青气去来董去来;一个是“血溅当场”,中原第五的吴俊袖箭。
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微动一下手指头,便会要了他们这些人的小命。
尽管他们已经看出吴俊比脚上的那副哗啦作响的脚铐,但谁又敢轻易地上手招惹。
吴俊袖箭本身就带着种神话色彩的魔力,何况董去来本就心思难揣。
自欧阳雄心与他决裂出走后,他深受打击。
谁又能保证着不是他深受刺激后所设下的圈套,好让他们自动地乖乖地跳进去送死?
不知是谁在窗外的长街上打了声又尖又响的呼哨,就见一楼那些吃饭的和等着吃饭的凡夫俗子和跑江湖的全都放下了碗筷,悄悄地退了出去。
即使有一两个不服的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必竟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最后偌大的长安居算上店老板和店小二不过才剩下区区的七八个人。
董去来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仿若没有瞧见般,旁若无人地上了楼。
楼上秦强和刘渐飞正在喝酒。
秦强早就知道董去来不会轻易地放过任何一个除掉自己的机会,他也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所以他早就将手下打发在外面等候。
他自己是左一杯,右一杯喝着。
刘渐飞忽然问道:“这里为什么不生火呢?”
秦强又引了一杯,恨恨地道:“真见鬼,号称长安第一酒楼,没有想到这么寒酸!”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见有一青衣貂袍的人负背着手,冷冷地走上的斜梯,同时口中道:“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点火就俗了。”
接着皮帘子掀开,董去来出现在眼前。
他的目光自秦强面上转动了一圈,道:“没想到秦堂主来得比我还早!”
忽地,他的死灰色的瞳孔中映出了刘渐飞的影子,他的眼立刻亮起,磐石般的面容上破例地展开了笑颜,却是有隐含着股讽刺和不怀好意的意味在当中,他眯起眼来道:“小刘兄弟也在啊,不知你是何时与秦堂主结识的,不过你来得好,来得正好!”
刘渐飞一向讨厌董去来,所以一见到他那张虚伪的脸,他立即转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秦强冷冷地道:“伸头是一箭,缩头也是一箭,我既然已决定要来,为何不早来呢,何况这里还有不要钱的美酒,让我畅饮。”
“是,秦堂主说得是。”董去来走到桌前,伸手斟了壶酒,道“还是来得早点好来得越早,看得越多!”
秦强瞪着他,大声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哈哈”董去来大笑道,他看到秦强的气势比自己短些,心中自是得意,他饮了口酒,目光闪烁着道:“我并不想怎样样,就算是想怎么样的人也不会是我!”
秦强问道:“那是谁?”
董去来道:“今夜请秦爷来此,只因为有人要为君一舞。”
见秦强不吭声,他继续地道:“羽碟之舞,冠绝天下,绝非一般人可以轻易见得到,所以今夜我们都特有眼福啊!”
他的目光又一转,转向刘渐飞隐晦的面上,道:“小刘兄弟今夜来得正巧。如果你不来,就会错过一个机会,错过一个你很想见到的人,真是机缘啊!所以我说你来得好,来得正好,想必小刘兄弟已经猜出来这人是谁了吧!”
刘渐飞的心中不由得一动,立刻走到董去来面前,盯着他道:“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她在哪儿?”
董去来淡淡地道:“这个人很快就会来了!”
他刚说完这话,耳边响起了弹琵琶声。
这声音仿若天籁之音,一时间连董去来自己都已忍不住沉醉。
他不由得道:“谁弹得一手好琴呢?无乐如何起舞啊,不如把这位乐师请上来为我们饮酒助兴如何?”
没有人答话,此刻能说话的人都已闭上了嘴巴,因为他们的心情太沉重了,沉重的已没有心思再开口。
董去来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人出场,所以他很快便让小二将楼下的弹琴人带上楼来。
帘子又是一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却蒙着脸,手中抱着个琵琶。
正是知音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