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它真真冒出烟来。你们看这是在意料之内的,虽然所运的煤是属于安全那一种的,可是这些货搬来搬去,搬的时候又弄得这么碎,看起来,它不像别的,简直像铁匠铺的煤块。后来又浸了水—还不止一次。当我们把它从破旧的空船取回,天老是下雨,现在走了这么长的路程,它发热了,这又是自然燃烧的一个例子。
“船主叫我们到他的房间。他有一张地图铺在棹面,现出忧愁的神气。他说:‘西奥大利亚海岸离这儿不远,但是我想向我们的目的地走去。这又是暴风的月令;但是我们决定使船头朝着盘谷,跟火奋斗。绝不再回转去停泊在任何地方了,就说我们都烤焦了。我们要先用缺乏空气来熄灭这个倒霉的燃烧。’”
我们尝试一下。我们拿一切东西去喂它,它仍然冒烟。烟老是从看不见的裂缝出来,它由船舱的间壁同船面的盖布冲透出来,它一丝丝地这里、那里、到处泄漏出来,一片薄雾,怎么能够跑出真是不可思议。它走进房间里面,走到船头甲板;它使船面有遮盖的地方也染上毒气,甚至于大帆顶上也闻得出它烟味。若使烟能走出,那么空气分明能够进去。这叫我们寒心。这个燃烧不肯息灭。
我们决定用水来试一试,将货舱口打开。一阵一阵大卷的烟,白色的,黄色的,浓厚的,油腻的,雾一般的,使人不能通气的,上升一直到桅顶的木球。一切人们都躲到船尾去。然后,这阵毒云吹走了,我们回去工作,四围的烟现在只有普通烟囱的烟那么浓厚了。
我们装好压水唧筒,接上水龙软管,可是软管渐渐破裂了。唉,那是跟这只船同样老—一个前史时的水龙软管,已是无法修补了。我们于是就用微弱的抽水筒,拿桶子来盛水,这样子设法及时将好些印度洋的水灌到货舱大舱口。明亮的海水在太阳光中发光,倾泻到一层慢爬着的白烟里去,就消失于煤块的黑色表面上了。蒸气混着烟一同上来。我们好像将盐水灌注一个无底的大桶。这是我们的命运,在这只船里抽水,把水从船里抽出,又从外面抽水到船里去;从前使船里没有水,免得我们泅死,我们现在却疯狂地灌水进去,救我们自己,免得烧死。
它却迟缓地望前爬,努力否则灭亡,在恬静的天气里。天是洁净得出奇,蓝蔚得出奇。海是光滑的,澄蓝的,透明的,发光像一粒宝石,向四面伸长,一直到天边—仿佛地球是一粒钻石,一粒大碧玉,一粒宝石造成的行星。在这没有风波的大海里,犹太偷偷地溜走,有沉闷不洁的烟雾包着,藏在徐行的云里,那向下风处飘去,轻轻的,慢慢的。这是一阵含有毒质的云,把海天的光荣弄脏。
“这些时候里我们自然没有看见火。货在底下某处冒烟着。有一回,马洪,当我们站在一排工作时候,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向我说道:‘吓,若使它此刻会生一个刚合式的漏口—像我们第一次离开海峡时候那样—就可以把这阵火止着了。你看会不会?’我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记得耗子吗?’我们跟火奋斗,小心地驶船,仿佛并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管事在厨房里煮菜,伺候我们。其余十二人,八个工作,四个休息。个个人轮班,船主也在内。真是平等,虽然不能严格地说有友爱,可是彼此都很怀有好感。有时一个人,当他倒满桶的水到舱口里去,会喊道:‘哈哈,到盘谷去!’其他人们就大笑起来。但是通常我们是静默同严重—而且口渴。啊,多么渴呀!我们又不敢随便用水。严格的限制。船冒烟着,太阳是灼热的……把酒瓶递过来罢。我们试尽了一切法子。我们甚至于想掘到发火的地方。这当然是办不到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底下滞过一分钟。马洪第一个下去,晕倒在那里,去救他出来的人也晕倒了。我们把他们强曳出来,放在船面上。然后,我跳下去,为的是给他们看这是多么容易办到的。他们现在学乖了,只用链钩缚在,我相信是,帚柄上把我钩起来。我也不愿意再下去捡起我的铲子,那就滞在下面。情形有些不妙了。我们将长艇放到水里去。第二条艇我们也预备让它去随潮旋转。我们还有一只,十四英尺长的小艇,挂在船尾吊艇架上,那是很安全的。”
然后,你们看,烟忽然间减少了。我们加倍我们的力量去灌船底。两天后,一缕烟也没有了。个个人都笑逐颜开。这是星期五的事情。星期六不做什么工作,船当然还是照常驶着。人们两星期来第一次洗净他们的衣服同脸孔,享受一顿特别丰富的大餐。他们谈到天然燃烧时现出蔑视,隐含着他们是扑灭天然燃烧的好汉这个意思。我们都觉得仿佛承受了一笔大财产。但是有一种可厌的焦味回绕船中。卑尔船主双目凹下,脸颊陷进去。我从前绝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是这么扭歪弯曲。他同马洪严重地在舱口同通气筒旁边暗中考察,伸着鼻子闻。我忽然觉得可怜的马洪是个非常、非常老的汉子。至于我自己,我是骄傲高兴,好像我出力打胜一仗大海战。呵!青春!
夜是佳美的。早上,有一只回国的船从我们道上经过,船身隐于水平线下,只看得见帆樯—这是好几月来我们第一次遇见的船;但是我们终于走近目的地了。跟爪哇·赫德只隔一百九十哩,差不多一直望着北方走。
“第二天从八时至十二时是我在船面轮班的时候。早餐时候,船主说:‘真奇怪,那种味老缠在船上房间里面。十点时候,大副在船尾甲板上,我走下到中甲板滞一会儿。木匠的长凳站在中桅旁边,我靠着它,一面抽我的烟斗。木匠,一个年青的人,来同我闲谈。他说:我想我们干得不坏,是不是?’然后我心里有些不痛快,看到这个傻家伙想把这长凳踢走。我不客气地说道:‘不要这样,木匠。’立刻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一个荒谬的幻觉—我好像到空中去了。我听见四围仿佛有一个闭住的气息松吐出来—好像一千位巨人同时喊一声‘孚’—感到一个沉闷的打击,那使我的肋骨忽然痛起来。这是无可疑的—我是在空中,我的身体正画一条短抛物线。但是虽然很短,我还有时间想几个念头,就我记忆所及,大概是底下这样一个次序:‘这不是木匠捣乱—是什么呢?一些意外的事变—海底火山吗—煤,煤气—哈哈!我们的船爆发了—个个人都死了—我掉到后货舱舱口—我看见里面的火。’”
货舱空中浮动的煤屑当爆发时候呈出暗红色的光辉。一霎眼间,从长凳的被踢后一秒钟几千万万分之一的时间之内,我已全身爬在货上面了。我自己站起,赶紧跑出来。那是快得有如反响。船面是一片碎木的矿野,交叉躺着,像狂风后的森林;一块非常大的坚固烂幕布在我们面前飘荡—那是扯成碎条的大帆。我想,樯桅立刻会倒下。为着免受伤,我突然双手双脚爬到船尾甲板的楼梯旁。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马洪,眼睛同碟子一样大,嘴张开着,长的白发一根一根直着站在他头上,像银色的灵光。他正要走下来,看见中甲板蠢动,掀起,在他眼前变成碎片,却把他吓住了,木鸡般站在楼梯最高那一格上。我不相信地瞧着他,他也带个古怪的惊骇的好奇钉着我。我自己不知道我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睫毛,我年青的髭须烧掉了,我的脸孔是墨黑的,一边脸颊破了,我的下巴流血。我遗失了我的帽子,一只拖鞋,我的汗衫也扯成碎布了。这许多情形我都不晓得。我很惊奇,看到船还是浮着,船尾甲板还是整个—尤其看到还有人活着。海天的恬静也是很骇异的。我想我预料会看见他们吓得抽筋……请把酒瓶递过来。
“有一个声音,喊我们船名,从某处发出—从空中呢,从天上呢—我说不清。我立刻看见船主—他是疯了。他热烈地问我:‘房里的桌子到哪里去了?’听见人家问这样一句话,真叫我恐慌无所措。你们知道,我刚被掷到空中去,神经还为着这个经验而颤动—我还没有十分把握,我自己是否活着。马洪顿起双脚来,向他喊道:‘天呀!你还不知道船面冲掉了吗?’我能发出声音了,结巴地说道,好像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失职,‘我不晓得房里桌子跑哪里去。’这活像一场荒谬的狂梦。”
“你们猜得出他接着要干什么吗?他要我们调整帆桁。很沉静地,好像浸在默想里面,他坚持把帆桁跟桅樯成为直角。‘我不知道船上还有人活着没有,’马洪说,差不多是含泪地,‘可是,’他温和地答道,‘剩下的人们总够调整帆桁。’”
这个老头子好像正在他床铺上开时计,这个打击使他颠旋房里。他立刻想到—他后来说—船碰到什么东西了,就跑到外面房间去。那里他看见房间的桌子消失得不知去向。船面既然炸飞,这当然也流落到船尾积物室里去了。那天我们用早餐的地方,他现在只看见地板上一个大空窟。这件事他觉得这么神秘可怕,这样深刻地感动了他,他到船面后的所见所闻跟这个一比较,都成为无关紧要的细事了。你们看,他立刻注意到舵轮没有人管,他的船离开它的航路了—他惟一的观念是使这个可怜的、裸体的、无甲板的、冒烟的船壳还是朝着它的目的地走去。向盘谷开驶!这是他所想办的。我告诉你们这个恬静驼背,腿向外弯、差不多可以算做残缺的矮小老头子,他观念的古怪同他毫不慌张地不了解我们的震惊真是有些过度。他用一种命令的姿势指挥我们望前工作,他自己去管舵轮。
是的,这是我们所干的第一件事情—调整这个破船的帆桁!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于没有一个人成为残废,但是每人多少受些损伤。你们真该瞧见我们当时的情形!有些穿着破烂的衣服,脸孔黑得同运煤夫的一样,简直像扫烟囱的人,头小得有如弹丸,那好像剃光了,其实是烧到头皮。其他在下面的船员因为寝棚塌了,被扔出来而惊醒,不断地颤抖,甚至于我们工作时候,还在那儿呻吟。但是他们都做工。这班利物浦的硬汉身里到有真正的好气质。这是我的经验,他们总是如此。海—他们蒙昧灵魂四围的空旷同寂寞,赋他们以这个性质。吓!我们摔交,我们爬动,我们的胫骨触着破碎木头擦去踵皮,我们拖扯东西。桅樯站着,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底下烧焦了多少。天气差不多是恬静的,但是一阵浪涌从西方来,使它转动。那些桅樯随时可以颠覆。我们恐惧地望着它们。人们无法预料它们会向哪面倒下。
然后我们退到船尾去,看一看四面的情境。船面是破板、零段、碎片同毁坏的木头家伙的堆积所。桅樯从这混乱的杂物里抽出,好像大树从密生的矮林里伸出。这堆破烂物的空隙满是一种白色蠕动的东西—同油腻的雾差不多。看不见的火的烟又上升了,回绕着,有如充塞于朽木的山谷里浓密的毒雾。已经有些慢飘的鬼火开始从这杂碎里望上蜿蜒。这儿那儿有些木头壁直插着,像一根柱子。围桅的栏杆一半穿到前樯的纵帆里去,天空在这沾污得难看的帆布破处现出一块光荣的蓝色。几块架在一起的木板有一部分横在栏杆外面,一头突出船外,像一个到虚空去的舷门,像一个到深海去的舷门,引我们走上死路—好像请我们立刻去走跳板,将我们这可笑的麻烦结束。在空中,在天上—仿佛有个精灵,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叫我们的船名。
“有人倒晓得向船外望一下,看见我们的舵工,他起先一时冲动跳到海里去,焦急地想回来。他大声喊叫,很带劲地浮水,像一条人鱼,总在船旁边,不敢落后。我们抛一条绳子给他,他立刻站在我们中间,水同江河一样从他身上流下,很垂头丧气样子。船主也不理那舵轮了,独自在一处,肘倚着栏杆,手支着颐,默然凝视着海。我们问自己道:‘再会有什么事情呢?’我想,这才像冒险,这真是伟大。我纳罕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青春!”
“忽然间马洪瞧见一条汽船远在船后。卑尔船主说:‘我们还可以向它去设法。’我们挂起两面旗,那用海洋上的世界语说:‘着火。需急救。’汽船很快就变大了,渐渐也在前桅上挂两面旗,旗语的意思是,‘我正来救你。’”
“半点钟内,它同我们居在同一行列上,在上风那一边,彼此相喊听得见,微微颠簸着,它的机器停住。我们失掉了镇静,齐声激昂地喊道:‘我们被火冲飞了。’一个戴白色窄边拿坡仑式帽子的人站在舰桥上喊:‘是的!不要紧!不要紧!’他点头微笑,用手做安慰的姿势,好像对着一群吓了的小孩子。一只小船下水,荡它的长桨向我们走来。四个加拿士人轻快地划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来水手。此后我很知道他们,那时使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的不关心。他们来到旁边,甚至于站起,拿船钩搭在我们的大铁链上面的划头桨的人也不肯赏脸抬头望我们一眼。我心里想被火冲到天上去的人们总值得受更大的注意。”
“一个矮小汉子,干枯像根木屑,活泼像只猴子,爬上来。这是汽船的大副。他看了一眼,就说道:‘呵,孩子们—你们还是离开这只船好些罢。’我们都默然。他独自跟船主谈一会儿—仿佛是跟他辩论。然后他们一同上汽船去。”
当我们船主回来,我们听他说这只汽船叫做散麦维尔,船主是那士,从西奥大利亚到新加坡去,路过巴塔菲亚,带有邮件,我们订的合同是它拖我们到盎革,假使可能,就到巴塔菲亚,在那里我们可以在船侧打一个孔把火弄灭,然后继续我们的航程—到盘谷去!老头子好像兴奋起来。‘我们还要干下去。’他凶猛地向马洪说。他握拳向天。别人不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