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镜像当然总是比较黑暗和扭曲的。地上凹凸不平,谎言战胜了真实,光线和阴影的恶作剧。
——村上春树,《地下铁事件》
“我需要彻底改造自己,”周日,在和秀夫及他妹妹一起共进晚餐时,我向他们宣布,“我要换个工作的名字,很多日本人在说‘黛西’这个单词时都有些困难。”
“帮我想个新名字!”我命令秀夫道,与在饭店里我让他帮我点餐时的语气一样。虽然我是在空闲时间和他一起吃晚饭,我心里还是偷偷地希望:我让他来帮我选择做陪酒女郎时的新名字,他就会更经常来“皇宫”光顾我。我决定完全忽视萨曼莎对我的警告:秀夫可能想要跟我结婚。
“‘玛瑞’(秀夫和他妹妹的英语发音都不标准)怎么样?”秀夫建议道,“那是个可爱的名字。”
“‘玛丽’吗?”我问,“不,我不喜欢。”——我犹豫了一下——“在美国这个名字太过时了。”
“那‘米歇露’怎么样?”他妹妹亚纪子建议道,“就像披头士的歌里一样。”
“太多人叫‘米歇尔’了。”我反驳道。
“那么叫葛洛利亚,”秀夫又建议,“就像葛洛利亚·伊斯特芬(GloriaEstefan)一样。”
“不要,”我说,“太多‘r’和‘l’的音了,日本人说‘葛洛利亚’时,我简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与其他大多数客人相比,我和秀夫在一起时比较直言不讳。
“那‘星蒂’怎么样?”秀夫的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很享受帮我取新名字的过程,“因为你很擅长唱星蒂·劳帕(CyndiLauper)的歌。”
“辛迪,辛迪,辛迪……”我自己重复了几遍,一时间挑不出这个名字的任何毛病。
“但是等一下,”亚纪子说,“‘星蒂’开头是个‘shi’的音,听起来不是很不吉利吗?”她指的是,在日语中“shi”的发音还有“死”的意思。“shi”在日语中还有“四”的意思,就因为这个原因,日本的许多建筑物都没有四楼。
“但不管怎么说,很多单词里都有‘shi’这个音啊,”秀夫纠正了他妹妹的意见,“而且这还是个英文单词,所以不用太在意‘shi’的音。”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我说,“从星期一晚上起,我就叫辛迪了。”
“记住不要念成‘死的’(shide)。”秀夫开玩笑说。“死的”在日语中是“去死”的动词命令式。
然而,到了下周一,我的新名字被证明是非常吉利的。
“这是命运的安排,辛迪小姐!”卡尔文那天晚上说,“我们的相遇真是个奇迹。”
“是啊,”我微笑着点头。我们两个人大约三十分钟前才见面,但是卡尔文很快地就变成了“常客”的后备。
“如果我不是偶然经过你们俱乐部,”他说道,眼中充满激情——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下,你很容易把那误以为是真诚,“那么我们就永远都见不到面了。”
“是啊。”我重复地赞同着。
“我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他继续说道。
“我能再点一杯啤酒吗?”我礼貌地问道。
“当然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召唤“竹竿”。
卡尔文——他真正的名字并不叫卡尔文——是个很古怪的人,看起来快五十岁了,留着过时的猫王发型,戴着金丝框的眼镜,身上那件粉红色的女式防风夹克尤其令人绝望——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在高中里被欺负的人。我立刻给他起了“卡尔文”这个绰号,是因为他散发着CK(卡尔文·克莱)的古龙水味。
那天晚上卡尔文还算是个过得去的客人。他很有礼貌,有绅士般的举止,而且他还为我买了我要求的各种酒,虽然它们的价格都高得离谱。反过来我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习惯于他过时的打扮和古怪的行为,并从中发现可爱之处。
我们会面中唯一真正的障碍就是他不停地声明对我永恒的爱。如果我是在陪酒女郎职业生涯的初期遇见他的话,我可能更会被他直露的痴迷吓到,但是那时的我已经太了解这行的游戏规则了,可以配合他继续玩下去。
他常说我让他想起了他的初恋情人,她是个从欧洲来的女孩。真是令人惊讶,这些年来,我到底让多少位客人想起了他们的初恋情人。我常暗自想,也许当男人到达了一定岁数时,所有二十多岁的女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一样的吧。
但是对卡尔文来说,我不仅仅象征着他逐渐远去的青春,这个男人还迷恋着“美国”,而我代表着“自由”的理想。日本男人中有一种亚文化,他们极度倾向于与外国女人“恋爱”,因为在他们的文化里,刻板的社会规范制约着各种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感到非常压抑。因此,他们追求外国女人是一种尝试逃脱的方式。
于是我陪他玩这场游戏,以尽可能积极的态度回答他提出的每一个关于美国的问题,以便说出来的正好都是他想听到的话。
他用那难懂的英语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并且很多话都重复地讲了很多遍——当他风华正茂时,作为交换生去了肯塔基州一所大学的经历。听着这些他自以为幽默的故事,我用力地笑着,到后来肚子都笑疼了。
然而由于他含糊不清的发音,直到交谈结束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笑之处。当然我的工作也包括学会从微妙的交际信号和肢体语言来判断客人的下句话是否意在搞笑。
当他把同一个故事重复讲了三遍以后(喝醉的人都爱这么做),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想要告诉我的事情:他把他的独子起名为“健太”(日语读作kenta),因为听起来像是肯塔基。当我最终弄明白真正的笑点时,我是想大笑来着,可是由于之前已经把肚子笑得很疼了,所以我只能发出虚伪的少女般的咯咯声来代替了。
晚上快结束的时候,卡尔文高涨的情绪很明显地逐渐减弱了,他看起来很疲倦。就在那时他向我承认,他非常讨厌他那份计算机程序设计员的工作,他希望能够成为一名音乐家。
这时我突然明白,我的这张脸就是卡尔文暂时逃离日本的车票,延伸一下,就是让他逃离现实的通行证。“爱上”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比爱一个认识的人要简单得多,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的日本男人心甘情愿地掏钱。我们是他们自己的幻想,他们掏钱与幻想恋爱。
卡尔文让我想起了萨曼莎的一位客人,他每周至少来“皇宫”看她两次。萨曼莎吹嘘这个男人对她的个人生活根本一无所知,然而,他绝望地迷恋上了她的举止,她在酒吧里表现出来的异域风情和神秘特质。我经常在想他们可能会谈些什么,但是当我遇见卡尔文后,我开始有所了解。如果萨曼莎和她客人的关系全然像是我和卡尔文之间的关系一样,那么就足以让他们谈到“爱”、“梦想”、“命运”和其他幻想了。
卡尔文的例子让我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的男人仅仅为了我们的谈话就能挥金如土。大多数的日本男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那些,在人际关系方面都是令人绝望的笨拙。因此,他们到这儿来避难。在这样的环境里,所有的谈话都为他们提供便利,他们的看法从来不会遭到质疑,我们讨好谄媚的话语让他们感到被爱与被承认。
如果男人需要的是性,他们可以去其他地方,而且有大量廉价的地方可以去获得。日本人绝对不缺乏这方面的乐趣。但那些经常光顾“皇宫”之类场所的男人并非为了追寻身体的刺激,而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
在“皇宫”里,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地缺乏自己的个性。理想的酒吧陪酒女郎就像是个充气娃娃:外表是完美无瑕的塑料,内里则空空如也。若要成为容纳顾客幻想的器具,这样的空无十分重要。陪酒女郎是空白的屏幕,投射在其上的是别人的梦想。
我们的态度越是神秘,就越有利于我们的生意。神秘能产生创造,神秘能唤醒想象;而想象有着强大的力量,让经济转向,让“水生意”流动——这可能是东京创造最高价值的行业之一。
第二天晚上,我毫不惊讶地看到秀夫来到“皇宫”,首次拜访他的“辛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