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马路对面银行大厦绚丽的景观灯熄灭下来，文晓南合上笔记本电脑说；“出发！”
半个小时后牧马人驶出市区，进入城乡结合部，昔日的兵营遗址如今是一座大型仓库，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望到一幢幢灰暗的建筑。再往前行相继出现农舍和鱼塘。文晓南坐在副驾座上，腿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与带有gps功能的手机相连，屏幕上的电子地图清晰地显示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李明唐虽不做gps，但他隐隐听说过，只要安装特殊的软件，这种GIS与GPS的组合具有强大的定位，跟踪和窃听功能。只要锁定某部手机，哪怕处于关机状态它也能在瞬间准确地将它定位。
文晓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语气肯定地说；“就是这里了。”
李明唐摘到空档，任凭牧马人静静地滑行，直到车子缓缓停稳。文晓南合上笔记本电脑，塞进旅行背包。两人下车后看到路的一边是菜地，一边是鱼塘，不时能听到因缺氧鱼儿跳出水面的卟咚声。月儿已悄悄升起，四周一片沉寂，李明唐心下不由地发慌，如果这时候突然窜出几个歹人，他真没把握保护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
文晓南仔细察看过四周的地形，自言自语道：“百年前，这里应该有一棵楝树,树下一座半人多高的土地庙，不过一个世纪，全部灰飞烟灭。岁月啊，真是无情。”
李明唐突然笑道：“年纪轻轻，发得哪门子感慨？”
讲得文晓南也笑了，回道：“师兄不是想听故事吗？我现在可以讲给你听了。”
光绪三十四年，农历四月十四，亥初。
夜空多云，将圆的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三五只燃烧的火把随风忽明忽暗，光影中纳兰文博五花大绑，几步外是新挖的一人深的沙坑，暗处立着十几名鬼影似的手持长枪的清兵，清兵的背后是隐约可见的累累坟头。纳兰文博对面立着一位干瘦的男子，火把的光亮下半明半暗，阴森可怖，若不是头戴红顶，纳兰文博还以为遇上夜游的小鬼。纳兰文博已从他的穿戴上猜到此人就是多兴千总。
多兴千总望着纳兰文博，干咳几声道：“奉国将军，为了大清帝国长治久安，也为我们满清八旗的兴旺，今日之举并非下官本意。希望大人理解，到了那边不要与下官结下仇怨。”
纳兰文博挺直身子，镇静地回道：“多兴，你不敢杀我。杀了我，就是叛逆之罪，叛逆罪的后果你应该最清楚。”
多兴千总冷笑道：“我不傻，我不会拿身后几百口子的性命换你一条命。今晚我敢杀你，说明我有十万分的把握。老佛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奉国将军的尸骨会埋在千里之外的乱坟岗下。”
纳兰文博摇摇头回道：“多兴千总，我提醒你一句，君不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多兴突然仰天笑道：“奉国将军，我现在不杀你。待会儿我让你见一个人，你才会相信什么是斩草除根！”多兴讲过这话转身离去，挥了挥手，两名清兵过来立在纳兰文博身后。
不久，夜幕深处现出几点光亮，那亮光越来越近，原来是一队清兵举着火把沿小道走来。多兴千总见了，迈着大步迎上去，见到刘知县，头一句便问道：“人……带来了？”
矮胖的刘知县用下巴指着清兵队伍中被绑的赫佳蓝樱，得意地回道：“千总大老爷，这下您放心了吧？”
多兴千总从身边一名清兵手中抢过火把，走近赫佳蓝樱，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村姑妆扮，却又孤傲不驯的年轻女子。千总官居从六品，以他的地位还没资格见到太后，自然认不得太后身边的宫女，不禁满脸狐疑问道：“县爷，不会错吧？”
刘知县拍着胸脯回道：“大人放心，下官经过旁敲侧击，这丫头对宫内了如指掌，一般的民女绝对做不到。”
多兴千总点一点头，命道：“押过去！”
刘知县悄声道：“大人，卑职……还是不过去的好。”
多兴千总嘿嘿笑道：“县爷良心发现，怕对不住昔日的恩人？也罢，处理完那两个冤家，兄弟回头摆下夜宴，算是为县爷庆功吧。”
赫佳蓝樱就地移交给多兴千总的手下，被带到沙坑边。纳兰文博见到被绑的赫佳蓝樱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没见到刘知县？”
赫佳蓝樱小声回道：“将军，我们被刘知县那小人出卖了。”
纳兰文博听了狠狠骂了一句：“狗娘养！”
东边刮来的小风偏偏将这话刮到多兴千总耳朵里，只见他跨前一步，伸手在纳兰文博脸上左右开弓给了两个嘴巴，厉声喝道：“臭小子，骂啊，骂啊。哼，快死的人了，还他妈嘴硬！”
纳兰文博哪受得这等羞辱，反正是迈进鬼门关的人了，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一个飞脚便向多兴千总路踢去。多兴千总虽行伍出身，怎敌得纳兰文博快如闪电，只听哎呀一声，就见他仰翻在地，头上的红顶滚到暗处。旁边的清兵顿时乱成一团，反应快的几个扑上来将纳兰文博按住，两个清兵将枪口抵在他的前胸后背。赫佳蓝樱见了兴奋地喊道：“将军，踢得好，踢得好！”
又有几名清兵上来扶起他们的主将，多兴千总将两名清兵推开，腾地从原地跃起，弯腰在黑影里找到滚落的顶带重新戴端正了，几步冲到纳兰文博面前，高高扬起的巴掌却停在空中，狠狠剜一眼纳兰文博道：“爷不与快死的人计较，奉国将军，上路前还有什么话讲？”
纳兰文博闭上眼睛，对赫佳蓝樱低语道：“蓝樱姑娘，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赫佳蓝樱笑道：“将军，我又没死，你道哪门子的歉？你放心好了，他们不敢杀我们。”
纳兰文博笑道：“蓝樱姑娘视死如归，文博深深佩服。”
多兴千总已等得不耐烦了，嘲笑道：“死到临头还有那么多废话！两位有话留到阴间讲吧，老爷我还要回去喝酒呢。”一边说着，高举的胳膊向下猛地一劈，命道：“送他们上路！”
清兵得到命令一齐拥上，打算将两人推下沙坑。赫佳蓝樱却大声喝道：“刘知县，你就不怕家灭九族？”
这话果然灵验，躲在暗处的刘知县听出赫佳蓝樱话中有话，忙从阴影中闪出，面向如狼似虎的清兵喝道：“住手！”
众清兵听到喝声一齐停下，不知所措地望望知县，又看看千总。多兴千总不满地瞪着刘知县道：“县爷，怕是被黄毛丫头吓住了？”
刘知县也不与他计较，朝众清兵挥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踱到赫佳蓝樱面前，盯着她望了许久问道：“小妮子，这话什么意思？”
赫佳蓝樱昂首挺胸道：“擅杀太后的侍卫，密谋反叛，刘胖子，你犯下弥天大罪。日后，太后不仅要你的人头，连刘家九族的性命能否保住还难说呢。”
刘知县嘿嘿冷笑道：“我刘某人大江大河都闯过，还怕你小妮子大话吓唬？”
赫佳蓝樱满不在乎道：“刘胖子，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们两条命换你们刘家几百口子的命也值了。”
多兴千总已十分地不耐烦，喊道；“县爷，别听她丫头片子瞎掰，早早送他们上路，我们好回去喝酒！“
刘知县向千总做个阻止的手势，仍望定赫佳蓝樱道；“小妮子，你吓不住我。今晚人不知鬼不觉做掉你们。死人不会讲话，太后连个尸骨都找不到，她找哪个算账去？”
赫佳蓝樱冷笑道：“刘胖子，亏你还自夸闯过大江大河，怎么忘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
狡诈的刘知县已从赫佳蓝樱话中闻出味道，却极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蓝樱姑娘，你就自欺欺人吧。就在你被我下令捉拿那一刻，还满怀希望等待我出马救将军呢。这时刻，就算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无计可施了。”
赫佳蓝樱摇头笑道：“刘胖子，这些年的官场你白混了，——实话告诉你，进府前为预防不测，我曾向线人留下遗言，如果奉国将军与我同时遭遇不幸，定是遭到刘知县的毒手，请速回京城告知太后。”
刘知县听到此言大为惊慌，强做出轻松的表情道：“蓝樱姑娘又胡讲了，你在郑县举目无亲，哪里冒出个通风报信的自家人？”
赫佳蓝樱冷笑道：“赫赫奉国将军离开京城，你以为只是单枪匹马？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县衙后门左边的墙角，从下往上数到第三块青砖，那砖是活动的，刘胖子，你若不信，现在回去抽出那块半截砖看看，省得你临死还不知怎么死的。”
听了这话，刘知县已是大汗淋漓，来到多兴千总身边耳语道：“大人，为防不测，不如将这两人暂时收监，容下官回府查实后再做定夺。”
多兴千总哪将刘知县放在眼中，蛮横地回道：“县爷，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发也得发了。就算今天我放了两人，回头太后也饶不了你与我。”
刘知县摇头道：“大人不必顾虑，我们不如放了二人，以好言相慰，再给他们行以方便，两人圆满完成太后交给的差事，老佛爷龙体痊愈，未必会治我们二人的罪，没准一高兴，还会再升一品呢。”
多兴千总鼻子里哼了一声，回道：“刘胖子，你卖身求荣，投靠后党，就不怕太后归天后皇上治你的罪？”
刘知县冷笑道：“千总大老爷，太后百年之后我顾不得了，眼下保住脑袋和家人性命才是上策。”
多兴千总听了，忽地抽出腰刀，举在头顶向手下的清兵喝道：“听着，马上给我行刑！”
众兵勇听到命令，又拥到纳兰文与赫佳蓝樱身边，准备将两人推下坑去。刘知县见状也向自己带来的巡捕和衙役喝道：“来人！保护奉国将军。”
十几步之外的巡捕和衙役听到命令也冲了上来，与多兴千总的兵勇形成对峙。多兴千总脸色铁青，凶狠地盯着刘知县道：“刘胖子，你吃了豹子胆！也不拍拍脑袋想一想，凭你的本钱可拚得过本千总？”
刘知县深知手下这些散漫惯的巡捕和衙役根本不是千总的对手，强做镇静回道：“大人，只要火拚起来，就会有死伤，这事必定传到朝堂，那时……你在太后面前如何交待？”
刘知县这话正掐住多兴千总的命门，千总高高举起的腰刀始终没有落下，权衡利弊后，脸色阴沉命道：“回营！”
文晓南的故事结束，李明唐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文晓南默默望着泛着波光的池塘，还沉浸在故事中，李明唐笑道：“幺妹还在为古人担忧？”
文晓南叹口气道：“我若是那个宫女……该多好。”
夜色中看不清文晓南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沉思的面容，与白天那个大大咧咧的幺妹判若两人。李明唐忍住笑，自言自语道：“难以置信，贺兰宫女怎么会猜到刘知县要出卖他们？”
听了这话文晓南咯咯笑起来，回道；“那丫头当年骗了刘知县，没想到，一百年后再骗一回堂堂的博士。”
李明唐忙问道：“幺妹知道后面的结果？”
文晓南回道：“太姥爷……也是后来才晓得。那刘知县连夜回到县衙，果然在后门墙角处找到那块活动的青砖，抽出虚掩的半截砖头，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洞。第二日天未明刘知县再次拜见多兴千总，又以利害百般劝导，总算说动千总放出两人，百般赔礼不提。这事儿过了不到俩月，县衙捕头偶然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趴在那墙角处，正往外抽着一块半截砖，上前抓住一审，师兄，你猜怎么样？那刘知县啊……没人的时候肯定拿巴掌猛扇自己的嘴巴。”
李明唐低头想了想，已猜到故事的结局，暗暗佩服赫佳蓝樱临危不惧，随机应变过人之处。赫佳蓝樱一定是扮做送菜的农妇，在后门意外见到小男孩将偷来的钱财正往墙洞里塞。当时虽不在意，但危机关头，临时编了一个滴水不漏的故事，轻松将知县和千总骗过去。想到这儿，李明唐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晓南抓住李明唐的胳膊追问道：“师兄，贺兰她……一定很漂亮了？”
李明唐许久才回道：“也许是才貌双全，绝世佳人。”
听了这话，文晓南久久没有出声。
回城的路上，文晓南瞥一眼车载时钟说：“现在是凌晨一点，师兄，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转回墨香客栈。”
李明唐问道：“墨香客栈也有故事？”
文晓南回道：“外婆听太姥爷讲，文博与贺兰被千总放出，回到城中已过午时，刘知县要在鸿宾楼为两人压惊，被文博侍卫谢绝。两人去车马行定下车子，看看天色已晚，便在墨香客栈僻静的后院二楼安顿下来。——那晚，墨香客栈热闹非凡，太姥爷扮做南方的商人，也要了后院二楼。当晚住后院二楼的还有一个道士和两个京城来的大汉，他们全是帝党派来的大内高手。”
文晓南开车也如其人，一边讲着话，车子开得飞快，遇到红灯也不减速，一路上电子眼闪了不知多少次。李明唐提醒道：“注意安全，回头拿到罚单不许哭啊。”
文晓南咯咯笑道：“师兄放心，平日我就喜欢彪车，车牌上抹了一层看不见的特殊反光材料，遇到与闪光灯相同的光谱，可以瞬间反射出强光，电子眼只能拍到一团白雾。”
李明唐笑道：“幺妹好厉害，和警察玩高科技。”讲过这话，李明唐想起姬豫在书院街说的那番话，暗想这小女子果然不简单。
车到书院街口，李明唐说：“就停在这里吧。别惊扰里面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