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城墙上来，一口气跑到街口，坐在牧马人车厢里才松下一口气。文晓南待呼吸平稳下来，望着李明唐问道：“师兄，你舍命救我，就不怕他们杀了你？”
李明唐揉着仍在阵阵疼痛的两肋，心里还在想着危急时刻出手相助的神秘人。李明唐认出那些当做梭标的树枝与城墙上的紫荆是一个品种，很明显，神秘之人是就地取材，临时削成武器，然后弹无虚发直刺目标。想到这里，李明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在那样一个僻静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听到砍树枝的声响，可见他手中的刀刃有多锋利，手法多么熟练。显然，神秘人训练有素，有备而来，也许，早就盯上了他们。
文晓南见李明唐黯然无语，还以为他被吓坏了，忙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李明唐除了胸痛，脑袋还阵阵发晕，摇摇头回道：“没事，没事。幺妹，我算服了你。那阵势若换成别的女孩子，早吓做一瘫泥。”
文晓南见李明唐头发零乱、衣衫不整，从车里拿出一把精致的红木梳子，探过身子要为他整理头发，李明唐忙抢过梳子道：“还是我来吧。”
文晓南望着李明唐梳理头发，突然问道：“师兄，嫂子没随你回国？”
李明唐回道：“你嫂子还不知哪个丈母娘养着呢。”
文晓南两眼顿时闪出亮光，忙问道：“师兄，你就没有意中人？”
李明唐笑道：“梦中曾有过。”
文晓南咯咯笑道：“师兄，你眼界太高，梦中美人现实中你找不到。”
李明唐将梳子还给文晓南，话题一转问道：“你太姥爷偷到扇子，又去了哪里：”
文晓南拿白眼珠望着李明唐说：“怎么是偷？你就不会说取？”
李明唐忙含笑回道：“对对，是取，而且是智取。——你的太姥爷取到扇子，是否猜出扇面诗画的隐喻？”
文晓南撇着嘴回道：“你也太小看我太姥爷了。告诉你——太姥爷上过私塾，进过洋学堂，诗词书画无不精通。”文晓南讲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不解地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扇子上有诗画？”
李明唐并没有正面回答文晓南的问题，反问道；“郑县到开封的路上，有没有故事？”
文晓南回道：“听太姥爷讲，文博与贺兰头日在书院街附近一家车行订下一乘蓬车①，天色未亮就敲开那家车行的门。郑县到开封不过一百四十里路程，中途又无大江大河，他们天亮前出发，第三日下午才到达开封。一日的路程他们走了三日，师兄，你说路上有没有故事？”
李明唐沉思道：“幺妹，如果我没猜错，你标注在电子地图上的三号应该是那家车行吧？”
文晓南笑道：“师兄果然不凡。太姥爷取到扇子，匆忙间不可能真正悟出那句唐诗的含义，不敢贸然就去开封，暗暗埋伏在车行附近，见文博与贺兰的蓬车上路后，才扬鞭策马直奔开封。”
李明唐已知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去开封的经历仍是个谜，问道：“那家车行……离这儿不远吧？”
文晓南回道：“精确的位置还说不准，听太姥爷讲在一条小河旁边。我查过地图，城东历史上只有一条熊耳河，城墙外不远便是。”
李明唐扫一眼车载时钟道：“趁着天色未亮，找到那家车行。运气好，也许会有收获。”
文晓南望着李明唐脸上的伤问道：“师兄，已经折腾了一夜，你又刚受过伤，只怕吃不消。”
李明唐回道：“没事的，错过时辰，又要再等一日。”
两人开车不过三两分钟便到了一条狭窄的河边，两岸匍匐着低矮的民房，马路上不时有拉建筑垃圾和水泥的大型车辆通过，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在沉寂的夜中惊天动地。李明唐与文晓南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南走，不久便见到河上架着一座简陋的水泥桥，小桥连接着一条僻静的小街。这里的路灯隔着好大截才有一盏，小街更显得阴森恐怖。行到桥西头，一阵异样的感觉隐隐袭来。李明唐屏息静气，循着感觉上了桥，那感觉渐渐地强烈起来。眼看就要进入境界，忽地见桥东空地上一团火光闪耀。两人定睛细看，原是一位老妪席地而坐烧着纸钱。老妪身披黑衣，颧骨突起，眼窝凹陷，明灭的火光中仿佛一具千年僵尸，李明唐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已经扑来的感觉也随之而去。
文晓南敏锐地感受到李明唐的胆怯，不显山不露水握起李明唐的手，悄声道：“我们海宁的规矩，家里亡了老人要在天亮前烧一把上路纸，应该是送死人去阴间的盘缠。记得外婆去世，家母也曾去桥头烧过纸钱，没想到中原也有这样的风俗。”
李明唐也曾在书本中对烧纸钱的习俗有些了解。民间认为，人死后去阴间必过奈何桥，而地下的黄泉与地上的河流相通，所以要在水边烧化。李明唐细细端详烧纸钱的老妪，暗想文晓南的话不靠谱——那老妇的年龄应该不下八十了，难道她刚刚去世的亲人比她的辈份还要高？
正诧异间，老妪缓缓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突然开口念道“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哪得到黄泉?”呤罢，老妪旁若无人，迈着碎步隐入小街的深处。
李明唐一个激灵，老妪呤的分明是一句唐诗，源自中唐诗人王建的《寒食》。李明唐暗想老人出口成章，定不是等闲之辈，与文晓南加快脚步，悄悄尾随在老妪身后。老妪踽行不久，折入一条更深的小巷。巷内没有路灯，老妪就在黑暗中自如地前行。小巷尽头显出一处与众不同的院落，院门整齐干净，李明唐还未走近门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袭来。这时刻，两脚已踏进院门的老妪转过身来，望着两人道：“年轻人，若是有话讲，请进来吧。”
两人欲藏身已来不及，只得忐忑不安进到院内，老妪随手将院门关上。随着大门响亮的吱呀声，李明唐一阵心悸。夜色深沉，身陷神秘的院落，等待他的不知是凶是吉，手指不由地伸向腋下的公文包，那里放着已经关闭的手机。
文晓南已发觉李明唐的意图，暗暗用肘部在他腰间捅了一下。这时候微风中传来五月兰的幽香，李明唐停下脚步，凝神静思，幻觉进入百年前一个乌云压顶的黎明，不知这里会发生一个怎样的故事。
光绪三十四年，农历四月十五，寅时三刻
清澈涓细的熊耳河在黎明前静静流淌，河边几处沉寂的农家小院，周围是正在成熟的麦田。残月的的朦胧下，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敲响一户人家的柴门。过了一会儿，见茅舍的纸窗亮起灯光，随后房门打开，房主人披一件灰色夹衣，提着摇曳的马灯走出房门，来到柴门前认出两人，惊疑地问道：“客官不是讲好早饭时分才用车？如何这时候来了。”
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房主人已年近六十，花白的长辫盘在头顶，墩厚的面容上略显慌乱。纳兰文博两手抱拳，打一个揖道：“老人家，对不住了，因开封那边生意急迫，等不得天明。刚才去车行催促，蔡老板将老人家地址告诉我们，晚辈只得冒味打扰，还请老人家不辞辛苦……”
老人神色略显不安，抬头望望阴沉的天道：“凭老汉的经验，这天……怕有一场大风刮来。客官是外乡人，没见识过俺这里的风沙。还是听俺老汉一句劝，何不改日再行？”
纳兰文博笑道：“生意不等人，容不得改日了，老伯怕是担心风沙伤了你的牲口吧？”
老伯摇头道：“客官差矣，牲口与大车全归车行老板，老汉不过是个赶车的把式罢了。——我是担心风大道险，前路莫测，实实在在为两位客人担忧。”
纳兰文博再次作个揖道：“多谢老人家的关心。晚辈确实急事缠身，今日务必赶到开封。——再说了，郑县到开封历来为通衢大道，又哪里来的风险？”
老伯似乎打定主意推掉这桩活儿，铁了心劝道：“客官，还是听老汉一句劝，——这几日星相凶险，不宜远行，客官还是住在城内，躲过这三五天的凶日再上路不迟。“
纳兰文博已被劝得半恼，冷笑道：“老人家，你既不肯接这趟差使，也不必拿什么凶道吉日来唬我们。今日……已由不得你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伯摇头叹道：“我好话已讲尽，信不信由你了。——两位客官稍候，老汉穿件衣服便来。
老伯离去好一阵儿，才慢腾腾地出来，又立在院中环顾四周，拍拍身边一棵粗大的榆树，那神情仿佛将远行的人恋恋不舍故土之态。车把式的举动赫佳蓝樱全看在眼中，忍不住问道：“老人家，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车把式极力回避着赫佳蓝樱的目光，稍显紧张地回道：“没……没有，是小姐多心了。——走吧，我这就去套车。”
众人离开小院的时候，赫佳蓝樱偶一回头，分明看到茅舍的门静静打开半扇，一位老妇人扶着门框，面容凄然,目不转睛望着这边。一直走出好远，赫佳蓝樱仍见到冷月下倚门而立的妇人。
车行就在附近的大路旁，车把式从院中牵出一头高大的青色骡子，套上院内的胶轮蓬车，待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上车后，车把式斜坐在车辕处，在空中打一声清脆的响鞭，蓬车沿着大道向东咿呀而去。
李明唐从百年前的车行回到现实，悄声向文晓南问道：“幺妹，你的太姥爷在这里可曾见到什么？”
文晓南回道：“几间茅舍，一棵老榆，还有一个上了岁数的车把式。”讲着这话，文晓南望着夜色中的老妪问道：“阿婆，当年……住在这里的赶车老伯定是您的亲人吧？”
老妪对文晓南没头没脑的问题似乎并不惊讶，指着堂屋道：“年轻人，进来说话。”
堂屋大门洞开，亮着微弱的灯光，李明唐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吓了一跳，暴起浑身的鸡皮疙瘩。——堂屋中央的床板上头北面南躺着一具尸首！死者脚头的矮凳上置着一盏长明灯，灯火幽幽，忽明忽灭，整个房间充满寒气砭骨的鬼气。李明唐许久才稳住神，细看死者身材瘦小，脸部蒙着黄表纸，身上覆着“万”字图案的寿被，脚穿一双绣花缎鞋。李明唐瞄一眼绣花鞋更觉阴风嗖嗖——那是一双真正的三寸金莲！活生生的当代文物。
文晓南显然也被那双三寸金莲吸引，从背包中掏出墨镜在手中摆弄。李明唐猜想墨镜中一定隐置了偷拍和录音设备。老妪这时开口道：“年轻人，这就是俺娘，今日丑末上路，满打满算活了一百零八岁。”
李明唐听了心中一惊，丑末为午夜三时，这意味着三个小时前死者还未断气。李明唐曾听老辈人讲过，刚去世的人尸首未冷，遇上猫啊狗啊的最容易炸尸。想到这，李明唐毛骨悚然盯着长明灯下的尸体，只觉得阴风嗖嗖，寒气逼人。文晓南似乎不那么紧张，望着老妪问道：“老人家，您高寿？”
老妪裂开黑洞洞的嘴回道：“姑娘，老太婆虚度光阴，俺也八十有八了。”
李明唐暗自计算了这家人的年龄，纳兰文博与赫佳蓝樱在那个初夏寻到车把式的时候，堂屋这位三寸金莲的死者还是扎着羊角辫的七岁②小姑娘。李明唐想了想问道：“老人家，车把式那日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
老妪平静地回道：“是的，爷爷自那日随客人而去，再没有一星儿的音讯。娘也曾去必经的路上寻找过几回，每回都空手而归。”
文晓南问道：“车把式离家那日，似乎并不想送两位客人去开封。我想……老人家临出门一定向家人交待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