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两人很快收拾完行李，结过账后搭车直奔火车西站。12点46分有一趟往南的动车，如果路上堵车不严重，还有希望买到车票。路上李明唐不停地看表。动车组提前半个小时停止售票，若误了这趟车，最近的一趟要等到晚上八点。
施瓦茨掏出两张百元的钞票，隔着不锈钢的防护拦伸到司机面前晃了晃说：“师傅，如果您在12点10分之前到达，这是您额外的小费。”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不动声色瞄一眼钞票，开始猛地加速，捷达车在车流中左右穿插，见缝就钻，有几次将公交车都挤到路边。在车站广场下车时，李明唐终于松下一口气，此刻离停止售票只剩下12分钟。两人背起行李，一路小跑赶往售票处。拿到票后，在去候车室的路上李明唐简要地将折扇的秘密告诉了施瓦茨教授。施瓦茨听后耸耸肩，似乎对李明唐的决定不可理解。
进到候车室已验票放行。李明唐在纷乱的旅客中意外发现一个年轻女子颀长的身影，那身影好眼熟，扎着马尾辫，肩背旅行包。再细看李明唐心中一惊，心脏突然加快了跳动——那女子分明就是姬豫。姬豫也远远认出李明唐与施瓦茨教授，从拥向剪票口的人流中挤过来，笑道：“两位没想到吧？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还是走到一起来了。”
李明唐不自然地咧咧嘴报以微笑，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自初次见到姬豫，压抑在心中对女性的渴望，就如春雨浸润了干土下的种子，不经意间膨胀发芽了。那个不眠的晚上，姬豫、宫女在梦中交替出现。
施瓦茨教授对姬豫的出现略感意外，额上的皱纹不由地聚在一起，但还是以绅士的风度对姬豫报以微笑。同时，余光仍警惕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索，一分钟前，他曾在纷拥的旅客中捕捉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
12点40分，动车准时驶出北京站。随着列车的速度不断加快，窗外的楼房渐渐稀少，现出大片将熟的麦田。施瓦茨教授欣赏了一会儿窗外风光，将目光收回，突然问道：“博士，我相信一位哲人的话——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我仍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乘坐速度更快的飞机？”
李明唐正将拳头顶在下巴上发呆，他还在想着不期而遇的姬豫。听到旋瓦茨教授的提问回道：“施瓦茨先生，1908年的中国有商业飞行的航班吗？”
施瓦茨反应确实敏捷，很快便明白李明唐的目的，问道：“博士，你是想……追随侍卫和宫女的行踪重走一遍？”
李明唐点头道：“不错，当年京汉铁路已经通车，开封至洛阳的铁路正在兴建，从卢沟桥坐火车到郑县⑤，然后转走陆路去开封，应该是那个年代的最佳选择。”
在剩下的时间里，李明唐一直在用iPhone手机查阅郑州与开封的资料，至今他还未踏足过这两座城市。下午5点36分，动车驶上黄河铁桥。铁桥西边几百米处，残留着一排低矮的桥墩，连成一线从北岸一直排到南岸。资料上显示，这座铁路桥1905年建成，是万里黄河上最早的一座桥梁。这时候西斜的阳光迎面照过来，翻滚的浊浪和孤寂的桥墩泛着苍茫的金黄。李明唐若有所失望着窗外的景色，凭直觉隐隐感到，一个世纪前，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5点50分动车抵达郑州站。在站台李明唐又与上身套一件纯白色T恤，下着水洗牛仔裤的姬豫相遇。一照面，姬豫主动向他和施瓦茨伸出手道：“我们开封见。”
施瓦茨教授皱起眉头问道：“女士，您认为我们一定会去开封？”
姬豫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回道：“教授，开封一楼的小笼包子，又一新的鲤鱼焙面，稻香居的锅贴，您应该尝尝。”
听了这话，表情严肃的施瓦茨教授也忍不住笑了。李明唐注意到姬豫戴了隐形眼镜，那模样少了一些学者风度，却多了几分女孩子的青春气息。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撞到一起，又都慌忙移开。姬豫向两人点点头，转身汇入出站的人流，右耳垂那颗黑痣在李明唐眼前掠过。李明唐心中一阵颤动，突然喊道：“姬女士，我有话说！”
姬豫停下来，返身平静地望着他。李明唐脸色微红，上前一步道：“姬女士，我……决定接受您的建议。”李明唐没有理会施瓦茨阻止的目光，坦诚地说：“我想过了，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大家携起手，充分发挥各自的专长，才有可能找到那株……”
姬豫脸上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微笑着补充道：“对，找到那个美丽的传说。博士，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以后……我们之间不要太客气，你直接喊我姬豫好了。”
三人刚出站就被广场上喧嚣的人流吵得头昏脑胀。这里比北京西车站广场还要杂乱无章，行人、出租车、公交车、长途大巴，还有四处招揽客人的残疾人三轮车，你争我抢，挤成一团。郑州是火车轮子驮来的城市，京广、陇海两大干线在这里交汇，又是农民工输出量最大的省会城市，旅客周转量比北京还高。
施瓦茨教授茫然望着吵杂的广场，无奈地耸耸肩。李明唐想起莫里循文件中寥寥几行记载：纳兰文博不辞而别半年后，他通过军机处一位任员外郎的熟人看到一份河南道送来的秘报，报称黄河北岸一个牧羊娃目睹了在河滩和铁路桥上发生的两起枪战，从收集到的弹壳判断，黄河滩上的枪战与宫内似乎有着神秘的联系。莫里循还特意注明，申报提到的那场枪战日期正是纳兰文博失踪的第二天。
李明唐的目光在广场四周的广告牌上环绕一遍，向旋瓦茨和姬豫做个手势道：“走，看黄河去！”
李明唐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一家汽车租赁行。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逼仄的停车场上只剩下两辆轿车，一辆七座商务车。李明唐挑了一辆银灰色的比亚迪F6，验过身份证，交上押金，李明唐将车子开上大街。这款车是纯国产品牌，驾驶的手感不大好，提速迟钝、刹车发滞，再加上很久没在国内开过车，对无视交通法规的行人竟有些手足无措。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施瓦茨坚持将李明唐换下。李明唐坐在副驾座上，姬豫坐后排。施瓦茨参加过非洲汽车越野赛，驾驶技术相当娴熟，却没有中国驾驶执照。李明唐再三叮嘱道：“教授，如果不想与警察打交道，请放慢车速，更不要违章。”
车子启动后，李明唐在车载GPS上定下目的地，液晶屏上很快显示出行车路线图。正是下班的高峰，车子走走停停，驶上黄河公路桥时，夕阳正将半个身影沉入望不到尽头的黄河滩。
车子过了黄河桥，按照GPS的指示向左拐，沿着曲折的柏油路继续往西。柏油路建在高高的大堤上，大堤内外是一望无际待收割的麦田，白色的羊群星星点点散落在田野间。车子拐上大堤不久，施瓦茨从后视镜中发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远远地尾随在车后，施瓦茨教授伸手将车载GPS的电源线扯了下来。李明唐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喊道：“教授，你疯了？”
施瓦茨手握方向盘，不动声色回道：“博士，请您注意后面，我们被跟踪了。”
李明唐回过头，观察了一会儿也发现那辆越野车有些蹊跷，不禁喊道：“教授，甩掉它！”
施瓦茨教授无奈地耸耸肩回道：“博士，您看清了，那可是辆顶级路虎，八缸发动机，五升的排量，输出功率510马力。”施瓦茨又狠狠地拍打着手中的方向盘补充道：“这样的破车，放在德国穷人都嫌它慢。”
李明唐从施瓦茨教授报出的一串数据中清楚地知道，他们想甩掉后面的车，好比蜗牛与兔子赛跑。这时候李明唐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一个陌生的男子急促地呼道：“我是快达车行，李先生请回话，李先生请回话……”
李明唐回道：“我就是李明唐，老板，有事吗？”
男人在电话另一头气急败坏喊道：“李先生，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诈骗，我马上报警！”
李明唐不解地问道：“老板，我租车手续办齐了，押金又一分不少您，您怎么说我诈骗啊？”
一直静静坐在后排的姬豫提醒道：“ GPS信号断了，人家无法定位，还以为我们是诈骗犯呢，当然要急了。没办法啊，国内这种诈骗太多，车租出去就没音讯，老板也是被骗怕了。”
果然，手机里又传来车行老板的声音：“抱歉，李先生，请您体谅我们车行的难处，希望您能按规定将车载定位系统开通。”
旋瓦茨低声骂了一句，又从后视镜望一眼后车道：“博士，想个办法，让那家伙给我闭住讨厌的mouth⑥。”
李明唐将手机放到嘴边说：“老板，您如果不放心，请估个价，再报上贵行的账号，我现在就将车价的全额打入你帐上。”
老板很快就报来车价和银行卡号，自然，车价比买一辆新车还贵。李明唐用iPhone手机通过网上银行将款汇出，然后拨通了车行的电话，刚准备讲话却被施瓦茨一把抢去，对着手机喊道：“尊敬的先生，请您不要再打扰我的安静，否则，回去我砸烂你的店！”
话音未落，施瓦茨猛加油门，将车速提到了极限，发动机立刻发出痛苦的吼叫。李明唐没有飚车的习惯，坐在野马般飞驰的车内不禁手心冒汗，紧紧抓住上方的扶手。回头看姬豫，依然平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F6狂飚了一阵儿，路虎越野仍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前方，黄河铁路桥已隐约可见。施瓦茨只得放松油门，将车速降下来，嘴里又小声地骂了一句。一直静静坐在后排的姬豫突然开口道：“教授，加速，转过弯也许有机会甩掉它！”
弯曲的大堤两边全是高大的柳树与白杨，遮掩住弯道以外的路面。刚刚放松油门的施瓦茨疑惑地从后视镜中望着姬豫，还是将车速重新提起来。转过前面的漫弯，狭窄的柏油路上果然出现一辆行驶缓慢的大型装载机，李明唐与施瓦茨同时张大嘴巴，现出无限的惊奇。施瓦茨将F6紧紧抵在装载机车后，不停地鸣着嗽叭。许久，装载机才不情愿地慢慢靠向右边，让出半个车道来。施瓦茨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从仅容一个车身的路面上强行超越过去。再往前走，道路施工仅留下半幅通行，后面的路虎追上来时，装载机已蜗牛般地进入施工区段，将路虎死死地压在身后。
李明唐隔着后窗见路虎被甩远，不解地问道：“姬女士，难道你可以预见未来？”
姬豫微笑回道：“博士，你也相信那些骗人的特异功能？很简单，你没发现路面上抛洒的灰土越来越厚？明摆着，前方不远处正在施工。再看路面上清晰、宽大的轮胎痕迹，还有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土，不难猜到，前方应该有台同方向的大型工程车刚刚驶过。”
姬豫的分析有根有据，无懈可击，李明唐心中暗暗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
这段施工的道路足足有两公里长，刚刚进入正常路面，姬豫又提醒道：“教授，转过弯我与李先生下车，那里有一条下堤的小路，你顺着小路一直往前开，再与他玩一把捉迷藏的游戏。”
说话间又转过一个弯，大堤右边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一条斜着向下的小路，下堤后一头扎进金黄的麦田，李明唐猜不出又是哪个细节将下堤的小路告诉了姬豫。施瓦茨来不及惊讶，马上将车停下，李明唐与姬豫跳下车顺着大堤拚命往前跑。五十米外又是一个弯道，转过弯视线再次被茂密的林木遮挡住。
高原独自驾驶着路虎。两眼冒火望着前面笨重的装载机蜗牛般地爬行。左边道路正在大修，堆满了石料和土方，明知无法超车，高原还是急促地按响喇叭。待装载机驶出施工路段，高原猛加油门，强行从右边超越过去，510马力的发动机海啸山呼，子弹般直射出去。转过前面的弯道，高原发现比亚迪F6已驶离大堤，正沿着麦田中的小路疾驰。高原不假思索，方向盘一转，顺着小路驶下大堤，发动机吼叫着往前猛窜。路虎确实有着优良的越野品质，在蜿蜒的小路上眼看就追上前车。高原透过前车的后窗玻璃分明看到只有施瓦茨一人，懊恼地朝方向盘上狠狠砸了一拳，粗野地骂了一句：“该死！”。
小路在一片水塘前中断，施瓦茨教授熄灭发动机后从车内出来，绕到车后幸灾乐祸地望着被逼停的路虎。仅容一个车身的小路两边是水田，前面有F6挡道，路虎犹如钻进死胡同，变做一只死虎。高原盯着车前人高马大的施瓦茨，左手不由地伸向座椅下面，那里暗藏一把点八口径的M627萨泊转轮手枪，它是史密斯·韦森公司的最新产品，一次装填八发子弹，表面经玻璃珠化处理，枪口带有防跳器。路虎停车的同时，高原已将手枪抽出，迅速插入摄影服的内置口袋中。
注：①李时珍，字东璧，晚年自号濒湖山人。②神宗万历二十一年：即公元1518年；③世界拳击理事会。④天然漆，防虫防潮，因中国特产，又称中国漆；⑤即现在的河南省郑州市；⑥mouth的英文发音接近中国的“茅肆”（厕所），当时的语境下含有骂人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