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的八、九月间,沉寂了多年的山城鞭炮不绝,锣鼓鼎沸,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大游行持续了好多天。八月二十日沫若回到重庆,正碰上游行队伍,车辆简直无法通行。从嘉陵江畔千百张扬眉吐气的笑脸上,迭映出武汉献金热潮中老百姓慷慨激昂的面容,长沙大火中灾民们疲惫绝望的神色,重庆大轰炸中受难者喷着怒火的眼光,……再回到眼前,多大的历史变迁!欢腾的心潮在沫若胸中翻卷,他意识到了,历史向东方的文明古国提出了新问题: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应当向何处去?
记得出国之前,曾与朋友们一同发表宣言,呼吁国民政府召开国是会议。苏联之行,沫若亲身体察了一个国家若真正做到了人民当家作主,他们的“国是”必定是处处谋求增进人民的福利,在整个建国程序中完全体现了人民为本位。今天我们的“国是”应争什么呢?我们也要建国,当然也要以人民为本位,首先就在于争取人民民主和自由。当他应邀到各人民团体和学校去作访苏观感报告时,就以大量事实宣传苏联人民在国家政权机关、生产建设和社会活动中的地位,以证明社会主义社会制度的优越。
一天,沫若向中央大学的学生们作报告,多次联系我国社会现状作对比,掌声、笑声一再淹没他的话音。他说,此次苏联科学院的盛大集会,是“表现苏联的科学家文化工作者及埋头苦干的学者们庄战时的贡献,并不下于直接在前线的将士,同时也酬谢他们的成就。这正是做给各国科学家、学者们看,也是做给那些战胜后的骄兵骄将们看,更是做给那些手拿刀枪压迫人民的人看”。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亢而激昂,似乎有一种悲愤之情要爆发出来:“我们有这样的一个好盟友、好弟兄做邻,是应该处得很好的,多向他们看,多跟他们学,共同向和平建设的目标走去。否则,仍用枪杆压迫人民,欺侮老百姓,就是破坏者,一切责任都应由他负,这也就是断送了国家的前途。”
反对内战的呼声响彻全中国,蒋介石不得不于六月六日假惺惺地发布十五天停战令,沫若一眼看出这又是在耍花招。他一面就此事答《民主》周刊记者问,一面为《周报》撰写时评《十五天后能和平吗?》,提醒人们认清蒋介石这一着是为了在军事上“好作更大规模的部署”。停战期间,国共双方代表在南京频频接触,包括民主同盟、青年党和无党无派人士在内的第三方面代表亦陆续赴京,沫若作为第三方面代表之一,也赶去参加促进国共和谈的工作。
六月二十日清晨沫若到达南京,第一个感觉便是:石头城犹如“一篇粗杂的草稿”,根本显示不出国都应有的风貌。大概国民党达官贵人把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到内战的赌台上去了,谁也没有心思来为这座着名的古城整容。停战期限只有三天了,沫若急匆匆与第三方面代表梁漱溟、沈钧儒、章伯钧、罗隆基、黄炎培、张君劢等人晤了面,了解到近日来他们的活动情况和谈判的经过,知道国共双方至今没有可以达成协议的征象,真是“事急时危”。国民党依然死命坚持美国特使马歇尔的“最后决定权”,并在整军方案中无理要求共产党军队退出哈尔滨、齐齐哈尔、张家口、承德、烟台、威海卫、苏北以及一切铁路交通线,对此,****当然没有考虑的余地。沫若拜会政府代表邵力子,先就所谓“仲裁权”问题试探道:“据报上所载,听说马歇尔对于这项大权的接受都有点踟蹰啦。”邵力子毫不含糊地回答道:“在他当然会客气,不过要给他,他还是会接受的。”沫若心中在暗暗思忖,马歇尔并不姓“马”,他的一言一行还不都是为杜鲁门政府着想。又谈到整军方案问题,沫若直率地说:“我觉得政府所提出的方案,只是增加问题的困难,并不足以帮助问题的解决。那好象是要****全面投降了。”邵力子未曾表态,只是淡然一笑。
若尽力向香港读者推荐他所热爱的解放区人民文艺,希望书店多卖这类作品。他听说尖沙嘴区的智源书店是经售进步书刊的,便常去光顾,而且为该店题写了招牌。当时香港的《华商报》、《文艺生活》海外版等进步报刊,也都得到了沫若的热情支持,既经常为他们撰稿,又不断参加他们的各种活动,几乎成了“社外总编”。
既非解放区也非国统区的香港,实际上是个标准的殖民地。沫若初来不久,就看到英国当局以卫生为名强行拆平九龙数百家中国民房,并派武装警察督拆居民临时搭的帐篷,居民奋起抵抗,竟被警察开枪打伤多人。广州民众闻讯后即举行示威活动,烧毁了沙面的英国总领事馆,国民党政府非但不采取妥善措施,反而下令镇压示威群众。沫若当即会同各民主党派领袖就此事发表意见,他怒斥香港英国当局“侵害中国主权”,警告一切帝国主义者“应该认清楚我们中国的真正的主人,认清楚我们中国人民磅礴的内在力量”,同时谴责南京政府的无能和无耻,呼吁“今天我们作为中国人民,最迫切的任务是加速使这个空前绝后的坏政府垮台,一切的国家权益才能够得到基本的保障”。
一九六五年,北京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十一月十日姚文元在《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久经历次政治运动淘荡而变得十分敏感的人们,立刻感到一股凛冽的寒风自上海刮来。二十天后《人民日报》转载了这篇文章,所加的编者按语又引起纷纷议论。批判锋芒所问,由吴晗的《海瑞罢官》到田汉的《谢瑶环》,到剧本《赛金花》,到电影《兵临城下》,……数个月之内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示众,善良的人们都象惊弓之鸟,专家、学者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沫若看到乌云正在头上聚拢,一场暴雨就要兜头倾下,那些才长出来的青枝绿叶,将被冲得叶败枝残。但自己无力抵御,只得挺直腰杆,迎上前去。他清楚,在一般知识分子的眼中,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榜样”,必须努力“跟上”时代的潮流,以冲刷自己身上残存的、从旧社会带来的泥污。他愿做一个自觉改造、严于责己的作家和学者的典型,在炼狱之火中,不断锻炼出一个纯净的新“我”来,因此他在多种场合公开表示应该把自己的着作都烧掉。他当然明白,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下,想躲也躲不过,痛苦与迷惘救不了自己,与其被动地做批判的靶子,还不如早些自我表态来得干脆。
然而在自己熟悉的朋友和学生面前,沫若觉得不用过分掩饰。一次他与叶以群、陈明远相晤,谈到明远已把沫若的许多旧体诗改写成新诗,编成了一本《新潮》,问该如何处理,沫若带着痛苦的声调说:“你还是专心去搞科研吧,何必白费精力去搞什么文艺?让我那些文章,一把火烧个精光大吉!我同时希望你能把我忘掉,至少感情淡薄些。”他多么希望利用有限的时光,教年青人一些“防身之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年,沫若接受的又一大任务,就是给各个大学的某某战斗组复信,回答他们就《毛主席诗词》注释所提出的问题,有时还需要校阅他们的注释稿。这项任务一直延续到一九六八年,对待“红卫兵”小将可不能怠慢,他一直是谨慎行事,有求必应的。
然而险恶的浪潮还是没有放过沫若,它吞噬他心爱的儿子,也齿啮了做为父母的一颗伤透了的心。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沫若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一天!这天一清早,北京中国农业大学一帮别有用心的家伙,在所谓“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指使下,把在该校读书的郭沫若和于立群的第三个孩子郭世英绑架了去,并关押起来。世英最喜欢文学,在他身上较多地继承了父亲作为诗人和剧作家的气质,喜爱写诗、写剧,也特别爱思考,常把自己所探讨的问题提出来向父亲求教。他有缺点错误,却真诚地知错必改。因此沫若也就特别疼爱这个性格直爽又很有思考能力的儿子,外出,也尽可能常把世英带在身边。沫若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犯了什么罪,自然他也明白,当今的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