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松树合,耿耿樵路分。
沁州和鹄兮、伏若亦之前到过的州不一样,人烟稀少,但是有大片如画的风景。
峰含旭日,明媚高张;峰散溪云,林皋爽朗。
“好了,不要闹了,再不坐好,马车要被你拆了。”鹄兮一边帮亦儿系好松散下来的遮眼的缠纱,一边说道,“皓树不是说了吗,西幽谷的应姑娘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到时候你可以看个够。”
亦儿的眼睛虽可勉强视物,但一遇强光就会有一阵强烈的刺痛。眼睛吃了苦头,躯体却没闲着。一路听着皓树在一旁念叨窗外的奇山异林,可是却看不见,亦儿憋着满腔的不舒畅,“我当然知道眼睛能治好,但是在我治好眼睛之前,皓树,你给我闭嘴,吵死了!”
“好看就是好看,干嘛不说!”皓树毫不退让地争辩。
鹄兮眼见两人又要闹起来了,为了马车的安全,岔开了话题,“不知道应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治疗要多少时间呢?”
“什么样的人?看了就知道了呗。说来我也近三年没见过她们了。你没听轻涯哥提起过么?”皓树奇怪地笑了笑,“治疗嘛,你最好不要知道她是怎么治的,否则你就不敢把人交给她了!”
“嗯?什么意思?”
“具体我不清楚,颜姐外表看起来柔弱娴雅,但是据说医术大胆。‘素手阎医’大概你们也没听说过吧。”
时间就是在亦儿和皓树不时地吵闹,鹄兮不断地引开话题中度过的。两天来,听着马车内动静的秦楼月一直负责赶路和保卫,心情有点杂乱。
马车内的人感到车子明显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在四个人面前的浓密树林,人称“迷步林”。
遥岭回抹柔蓝,远岫忽生湿翠。
西幽谷有个规矩,从迷步林开始,就要步行入谷,不能骑马或赶车。这和南宫城中不得驰骋不一样。西幽谷都是女流之辈,除了现任谷主穆沧外,其余的人都不习武,而这谷又是江湖人士往来纷繁的地方,所以如何保卫全谷的安宁成了一个问题。幸好这得天独厚的地势地形和气候环境,养得这片好树好花好草,足以担任防御的重任。怎么穿迷步林很有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引发瘴气或者误入毒林。所以这条规定实则是为了入谷求医之人的性命着想。
秦楼月领着三人,牵着马车慢慢走入密林。
一进迷步林,众人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刚才还没闻到,一走进来就……”亦儿眼睛有所不便,嗅觉一时间好了起来。
“这是‘碾香’的香味。发出味道的正是脚下大片的草地。平时就是普通的地草,不过一旦碰,就会散发出清香。”秦楼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以前在西幽谷待过几个月的时间,所以识得些花草。”
“那你对西幽谷很熟悉了?”
“你受伤了?”
亦儿、皓树同时接了口。秦楼月看看皓树,又瞧瞧亦儿,不置可否地说道:“算是吧。”
皓树发现刚才自己竟对秦楼月的事过问,而秦楼月又没正面回答,不甘心地撇撇嘴,自认还算识得入谷之路,赌气走在一行人前列。
鹄兮看着皓树的背影,若有所悟,不禁轻然一笑。
“谷中女徒小童,和我一样皆是孤儿。”秦楼月试探性地提了一句。
“孤儿。”亦儿小声念道。
秦楼月见她稍有反应,侧目瞧去,蝉纱下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鹄兮搀扶着视物不便的亦儿,感到亦儿的手有些拉紧了他的袖口,于是对秦楼月淡淡一笑,“我们四个也都是孤儿。”
“不一样的。”亦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抖栗,“只有我不知道父母是谁。”
为什么我就要天生一个人。
三位师哥都是孤儿。小时候经常听师父讲起他们父母的故事。只有她,师父从来没对她讲过。星空下的草坪上,师父悠悠回忆往事,她的心情就有些许落寞。
不知道过去就无所谓未来。不知道从何而来,就仿佛没有前世的记忆,在亦儿看来,自己是没有存在感的。
每当这时,她尽量收敛自己的表情,不想对他们任性。
但是师哥们是看在眼里的。
“知道了又怎么样,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十几年来,虽然只有我们几个,不是也很快乐么?享受过双亲之爱而失去他们的和未及享受而失去他们的,又或者是知其父母而不得的和不知其父母而不得的,究竟谁比谁更不幸?”最后的话语,鹄兮更像是自言自语。
伏若亦隔着纱,凝视着鹄兮,欲言又止,任由他搀扶着走。
好在密林中多的是奇花异草,不一会儿亦儿便忘了刚才的郁郁,一路听秦楼月讲得有声有色。
对她来说,落寞只是一瞬。虽然时有反复,但过了便像烟一样散了。
秦楼月边陪着辨识花草,边思忖着伏若亦的身世。如果连她自己、她师父都不知道,别人就更无从得知了。
只是刚才少女异样的神态,如她的风姿,她的笑意一样,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
只有皓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浑然不知收敛。
密林腹地,豁然开朗,四照萧爽,断烟林树。
风丽香飘,花繁草茂,穿花峡蝶,点水蜻蜓。
莺鸢嬉翅,虫鸟相鸣,鱼鸳浮水,波粼映阳。
屋舍俨然,亭阁错落。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一抹匆色划破了这世外桃源般的安祥,显得十分不和谐。一个粗形大汉骂骂咧咧,大跨步地向不远处的一阁雅亭冲去,“什么候不候的,要你诊你就诊,老子有的是钱,一个小丫头片子端什么架子!”
身后,桃色襦衣少女追着喊道:“不可对应医师无理!”
雅亭单檐卷棚歇山顶,檐下设斗拱,雕梁画栋。
“沧浪亭”是连谷众也不能随意乱闯的地方。
大汉一把撩开遮挡在亭阁四周的常叶色纱绣帷幔,桃衣少女紧步跟入,“颜姐,他……”
亭中,莹蓝缎衣女子对少女微笑颔首,少女立刻退下。
女子转目直视着冲闯进来的人。
大汉被她定定地看着,愣了一下。
幽幽莹蓝,云钗绕发,修眉联娟,双目清澈犹如潭水。她盘坐在一方棕纹裘毯上,身前摆着榆木凤纹短脚四方长案,案上唯笔、砚、纸、杯、炉耳。蕉叶纹花杯中茶水半满,犹自吐着热气,炉中安神香草缓缓生烟。
大汉先前凶悍的气势消却了大半,但仍粗鲁相对:“西幽谷哪来那么多规矩,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好大的架子!老子等了一个多时辰,肚子都饿了,你到底会不会看病!”一口气骂了个痛快。
应医师默然不语,仍注视着大汉。
啪……
突然,大汉捋袖拍案,弯腰凑向医师:“你聋了还是哑了?跟你讲话!别以为是姑娘家,老子就不敢动手,惹火了我,照样要你好看!”
案上的物品被他一拍,震了几下,烟抖了抖继续飘逸着,茶水荡漾开一圈一圈,跳动着,在杯中微微起伏。
女子像是被惊到了般,倏忽撇开目光,看着杯子和长案碰得咯咯响,仿佛入了神。
一时寂静无声,就在大汉忍无可忍之际,纤纤素手提起砚上的毫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上几行字。大汉怔怔地看着她。俄而,笔落唤人:“小艾,领病客抓药。”音色清亮娴柔,听着便心里暖暖的。
刚才的桃衣少女入幔,欲带大汉走。大汉愣在当场,“这是干什么?你还没诊,哪来的药!你给我开的是什么方?装神弄鬼!”
女子重新回视大汉,端庄的仪容攀上一丝浅笑,丹唇轻启:“走奔入亭本应面色微泛潮红,然阁下面色青灰,口唇青紫,是为心血淤阻;说话间舌质绛紫色深,干枯少津,是为邪热炽盛,血脉淤滞;舌苔燥,狂言叫骂,又言腹空,想必消谷善饥,是为胃火亢盛;从茶水起伏跳动的波纹来看,一息六至,脉流薄疾,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属滑数脉,是为热证。望、闻、问、切四诊皆备,怎可说装神弄鬼,枉辱我西幽谷名声?”
小艾无不崇敬地看着医师,颜姐,是西幽谷的骄傲。
大汉语结,闻言方知厉害,犹如阎王看相,不禁一颤,一时竟不好意思起来,争辩也不是,致歉也不是,正要随桃衣少女退下,医师又开口道:“阁下适才莽撞,惊扰到了静安庭中的众患,应速去致歉为是。”言毕莞尔一笑,没有责怪的意思。
半盏茶的功夫,一翠裙黄杉少女入亭道:“颜姐,他们来了。”
研心坞。
浴晴鸥鹭争飞,扶袂荷风荐爽。
谷众及病者患属聚拢在一张石桌周围。桌上两边人正对论中。
一边是西幽谷谷主穆沧的首徒,有“素手阎医”之称的应水颜,谷主不在时为代谷主,莹蓝如蕙,长钗玲珑;另一边是茶州“千色堂”下的三名年轻医师紫苏、紫丹、紫菀。
半月前,西幽谷收到千色堂的拜帖,言于十五日后将遣堂中紫字辈的三位医师来谷中“问医”。这是表面上客气的说法。他们所谓的“问医”无非就是刁难。
千色堂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代中,紫字辈资历最小,按说拜帖中特意言明紫字辈,应有轻蔑之意。然而,千色堂中算算也只有赤、青、紫颇负盛名。赤、青两代已经是前辈了,近年来紫字辈的几个年轻医师声名鹊起,在茶州一带颇为活跃。而今次来的紫苏、紫丹、紫菀三人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天赋悟性极高。这样看,千色堂又真有一较高下之意。
三人中,紫苏、紫丹都比应水颜年长几岁,稍显沉稳,紫菀最小,见西幽谷的应医师对答如流,仪态从容,风雅如画,有些沉不住气,“病有虚邪,有实邪,有贼邪,有微邪,有正邪,何以别之?”
“从后来者为虚邪,从前来者为实邪,从所不胜来者为贼邪,从所胜来者为微邪,自病者为正邪。假令心病,中风得之为虚邪,伤暑得之为正邪,饮食劳倦得之为实邪,伤寒得之为微邪,中湿得之为贼邪。”
一炷香的时间下来,紫丹到底瞧出了厉害:“病有积、有聚,何以别之?”
“积者,阴气也;聚者,阳气也。故阴沉而伏,阳浮而动。气之所积,名曰积;气之所聚,名曰聚。故积者,五脏所生;聚者,六腑所成也。积者,阴气也,其始发有常处,其痛不离其部,上下有所终始,左右有所穷处;聚者,阳气也,其始发无根本,上下无所留止,其痛无常处谓之聚。故以是别知积聚也。”应水颜字字清亮,不惧半分。
紫苏曾在堂内听前辈提过这位西幽谷最出色的徒儿,见她与两位师弟的问答更知其能耐,于是起身揖道:“应医师识广,紫苏不才,习医间有六难常困惑于胸,恳请赐教。”
应水颜闻言也起身回敬:“不敢。请。”
“何以别知脏腑之病?”
“数者腑也,迟者脏也。数则为热,迟则为寒。诸阳为热,诸阴为寒。故以别知脏腑之病也。”
“有十二经,五脏六腑十一耳,其一经者,何等经也?”
“一经者,手少阴与心主别脉也。心主与三焦为表里,俱有名而无形,故言经有十二也。”
“脏唯有五,腑独有六者,何也?”
“所以腑有六者,谓三焦也。有原气之别焉,主持诸气,有名而无形,其属手少阳。此外腑也,故言腑有六焉。”
问者针锋,答者相对。
琪花风动玉阑香。
“脏病难治,腑病易治,何谓也?”
“脏病所以难治者,传其所胜也;腑病易治者,传其子也。”
“五脏募皆在阴,而俞皆在阳者;何谓也?”
“阴病行阳,阳病行阴。故令募在阴,俞在阳。”
“诸井者,肌肉浅薄,气少不足使也,刺之奈何?”
“诸井者,木也;荥者,火也。火者,木之子,当刺井者,以荥泻之。故经言,补者不可以为泻,泻者不可以为补,此之谓也。”
众人一阵钦羡之声。
“苏医师六问可是分别出自难经中脉学、经络、含象、疾病、腧穴、刺法六部?”
紫苏闻言一震,眼前这位女子不但对答不差半分,连所难出处亦心中了了,泛起敬意道:“应医师医道精博,紫苏佩服。”
应水颜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对着三人,稍有正色道:“医者,熟谙医道固然是好,但若于陈文墨堆穷究其极而止于践,反而会入了偏门。须知,济世救人才是我等良道。”
紫苏、紫丹、紫菀脸见惊色,只见应水颜稍作停顿,眼睛流转,突然间向他们发问:“人不食饮,七日而死者,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