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解也,继而又闻:“人面独能耐寒者,何也?”
好一会儿默然,应水颜于石桌间踱步,对三紫亦是对听论众人说道:“人胃中当有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故平人日再至圊,一行二升半,日中五升,七日五七三斗五升,而水谷尽矣。故平人不食饮七日而死者,水谷津液俱尽,即死矣。”
三紫默思,颔首称是。
见三紫已明其理,便继续道:“人头者,诸阳之会也,诸阴脉皆至颈胸中而还,独诸阳脉皆上至头耳,故令面耐寒也。”
言罢,三紫已心悦诚服,紫苏振袖一拜:“吾等甘拜下风。今日‘问医’受益匪浅。”
应水颜反倒一抹飞红,回礼道:“哪里。刚才两问其实是三年前贵堂赤炎、青章两位前辈考量水颜的,令知医道再深须用在治病救命上才适得其所。班门弄斧的是水颜才是。”
三紫闻言,俊秀的脸上羞愧万分,本门的医理尚未习通,竟敢在外胡言乱语。紫苏执礼道:“今次前来,‘问医’是虚,实则有要事相求。敝堂与茶州陆家一向交好,而今陆家老爹子染病在榻,病症状如尸厥,了无生气。堂主和师父都不得其法,故……”
“如果是请西幽谷相助的话,家师应于月前就受令师之邀于武林大会返途中赶赴茶州,替陆老爹子诊治。”应水颜止其言。
“什么?谷主她……”紫苏的惊讶不小于他的两个师弟。既然师父已经派人通知穆谷主了,为什么又要派我们师哥弟三人沁州“问医”一行。忽然,两位师哥似乎想到了什么,相视而笑,羞意难当。紫菀年少,不明所以,见紫苏、紫丹两位师哥起身道谢拜别,也跟着照做了。
众人皆为应水颜的医论折服,连连叫好。
溪上云生,松枝交映。
“你们几个可以出来了,想躲在人群后多久?”应水颜盈盈笑意看向人群。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皓树三年来再次见到应水颜,丝毫没有久别的生疏。只是见她又美了几分,心里小小地赞扬了一下。
“紫苏六难时,我就闻道一阵芳草香气。你们日前捎过信来。我估摸差不多是你们到了。不然,你以为要‘碾香’之类的天然屏障是干什么的!”应水颜见皓树少年英姿初现,但仍不改一脸油腔滑调,隐隐好笑。
“‘问医’?想是赤炎和青章让你替他们教导一下三紫吧。两个老头狡猾得紧。”秦楼月的反应不比应水颜慢。
“看来千色堂对这三位医师寄予厚望啊,如此迂回地培养他们。”
说到“迂回”二字时,应水颜一怔,莫不是赤炎和青章也想借此看看从那之后自己是否真的谨奉医之正道?好一个“问医”,果真是两个狡猾的老头!
应水颜会心一笑,收回思绪,看着秦楼月,定定地,仿佛洞穿皮相,直透白骨,“伤势没再复发过吧。”
秦楼月神色不自然地应承,显然不太愿意重提旧事。
皓树疑惑地看着两人,欲开口问,但又觉拉不下面子,慌乱地瞥了秦楼月一眼。
果然还是受伤了吗?
应水颜此时被秦楼月身后向她颔首执礼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衣袍囚不住主人的风姿光华,神秀绝尘。曾经听轻涯、晏荻提过很多次,今天得见,终究还是被乱了魂。对应水颜而言,看到的不光是皮相,五行制化、五脏安和、五脉调顺、五志淡静,此人内功颇为到家,比轻涯和晏荻精了深去。此人应是鹄兮无疑了。
谷中一干人早就像没了魂似地注视着来人。
近来谷中求医的江湖人士并不多,但仍有人认出了他们,指指点点,推搡着旁人,“喏喏,这个就是今年的玉主,厉害得紧!”
“这位就是令妹妹吧。”
“是。劳烦应姑娘诊治。”鹄兮像个乖小孩那样说道。
“你们随皓树、晏荻他们叫我颜姐就是了,不必客气。”应水颜婉然一笑。
“口是心非!明明想让人家叫你师嫂的!”皓树调皮得笑道,不过立刻被某人以她望诊病患时的眼神瞪了一下,令他乖乖闭了嘴。
应水颜走近稍稍察看,“嗯,确是毒液侵眼,但非重毒之象,不是什么难疾。近日谷中清闲,我可立即为她医治,不消几日便可痊愈。”
“真的吗?太好了!这几日憋闷死我了,谢谢颜姐姐!”亦儿闻言很是高兴,一把拉住应水颜的手,“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应水颜突然一震,行医经年,从未有一双手如此冰冷,仿佛不带生者之气。于是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少女,望了几眼,便瞧出了不对。
这个少女似乎不只是眼疾那么简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却令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莹蓝娴雅的女子走在前面,引领众人前往葵萱斋歇息,并咐之前翠裙黄衫少女萸儿和另一粉蝶绣襦女童名唤小藜为来客准备厢房。
众人信步慢走,细细领略谷中风光。
华草蒙笼,翳然林木。经构楼馆,列于其间。跨水为阁,藉水成景。
如果说孤魂岛是世外化境,那么西幽谷可说是凡间仙境。
一个是清灵圣气,出尘绝代;一个是妙极自然,宛如天开。
路过金匮堂前,里面叮叮哐哐一阵躁动。
堂内安身宁息之香氤氲。一排梨木雕竹节榻椅上躺了约摸六、七人,只有三个醒着,剩下的不是睡着了就是晕厥中。
“姑……姑婆婆……”一男患在榻椅上挣扎了一顿,还是吓晕了。
三个中只剩下两个醒着。不过,那脸色比起晕厥的几人好不到哪里去。
“让你别叫了还叫!抽筋了活该!”堂中唯一的生气是从这个亮菊色荷纹绣装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弄好刚才那人后,莹亮的双眸瞪向剩下的两人,“本姑娘最近心情不爽,气血不畅,你们最好乖乖地躺在那里,到时候来个什么逆经岔气,生息倒转,可别忘了是怎么见阎老爹子的!”
这位少女是金匮妙手,针灸一流,可是她的脾气只怕是更厉害。
两个壮汉一阵哆嗦,惊汗涔涔。“不要逆了她的意。”终于明白之前应医师好意提点的用心了。
先前一位粗汉中风不省人事,兼见牙关紧闭,口噤不开,两手握固,肢体强痉。菊衣少女看准“中冲谷”,上手三针,中冲点刺放血,随即人中、合谷大幅度提插捻转。
临榻一男子见血乱叫,顷刻无声。少女探息,竟至休克,然眉色不动丝毫,针具一展,环跳直刺三寸,哑门、中腕、合谷、劳宫、足三里、三阴交、太溪、涌泉八穴分别针刺半寸至一寸不等,一手“回阳九针”流畅精准。
少女精湛的技法却招来了惧意。一患噎症病者死活不肯受针,被少女一把按下,抬手天突刺半寸,膻中沿皮刺一寸,内关针半寸,喊完了“姑婆婆”,硬是晕了过去。
外榻醒着的两人现下是惧意无限。
少女向着外榻走来,清丽的娇颜在他们看来犹如催命婆。
“关中交。”少女轻声吟念,忽地柔柔一笑,按倒其中一人,“希望这位好汉忍耐一下了……”
“好汉”闻言不妙,不及跳榻,菊衣少女纤手一扬,先刺内关半寸,继斜刺人中半寸,以重提插手法至其流泪,眼球湿,再以三阴交斜刺一寸半,“好汉”随即下肢抽动了三次,胆破了零碎。
“嗯,很好。”施完针,少女拍拍双手,很满意地舒了口气,“好了,还剩一个。”于是转向最后一人。
妈呀,这哪是催命?分明就是夺命啊!最后一人满脸求饶之色,怀着还想多看几年这个美好的世间的想念,夺门而出,一路碰翻了格架、药柜、盆台,叮哐声满堂。
“跑什么呀你!”菊衣少女当然不饶地追了出去。
堂外的人见里面冲出了人,闪到一旁。应水颜扶住了一个踉跄的病患。
“不过是个‘三联’,有什么好怕的!”少女跳门而出。
应水颜闻言,提袖抬起病患的脸庞,轻轻地拭去他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眼睛流盼,“原来你晕针啊。”
除了菊衣少女和近乎崩溃的病患,其余皆是一惊,好快的针法。
应水颜拂袖间,已在那人脸部的太阳、下关、地仓三穴各平刺一针,而受针之人毫无所察。
鹄兮和亦儿见状,心里冷汗直流,“素手阎医”不是白叫的。
秦楼月之前虽见识过应水颜的医术,但冷不防地还是佩服。只是想到自己,叹了口气,医术再高,能治我的症么?恐怕还是不行吧。
皓树见应水颜三两下安抚了惊魂落魄的病患,当下摇摇头,“啧啧,病患都叫你们一柔一泼整惨了!”
“你说什么!”菊衣少女瞪向说话之人。
三年不见,皓树已稍显少年英姿。暗赞之余,少女仍是毫不客气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话也不看看地方,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指间银针隐现。
“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你把针收好!”皓树看到针还是忌惮的。对这个少女,他一向是没有办法的。
亮菊色荷纹绣装女子,娇俏活泼,眉发秀扬,莹亮双眸,能把死物生生看活了。少女正是穆沧的独女,西门秋乔。
朗朗少年,盈盈少女。一个顽皮,一个活波,哄哄闹作一团。
亦儿得知眼前这位少女就是西门秋乔后,故作正经地数落道:“唉,都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胡闹!”语调嗔怪,很是好笑。
秦楼月,甚至鹄兮都“噌”地一声看向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种话会从亦儿的嘴里说出来,心中一奇。
皓树和秋乔闻言,立刻双双松手,弹开一丈远,又惊又急。
“成家?谁说我要娶她!”
“成家?谁说我要嫁他!”
终于,两人同时想起他们之间好像是有婚约这么回事。
“娘自作主张,待她回来定是不依她!”秋乔难得双颊绯然,更显娇俏。
皓树也不甘示弱:“你们看她,浑身上下哪里像个女的!穆姨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比‘大乔’还泼辣!”
洛晏荻一直叫秋乔为“小乔”,这位小乔的性子着实野了点,和那位“大乔”活脱脱一对姐妹花。
所谓“大乔”,是以前西幽谷一只泼辣咶噪的鸡。
众人知晓原委后笑作一团。
秋乔“哼”了一声,突然间看到众人后面出尘入化模样般的鹄兮,心像是被紧紧一揪,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应水颜看着,摇头浅笑,这丫头,别犯迷糊才好。
葵萱斋。
内室中,伏若亦嗅着凝神的焚草昏昏欲眠。
应水颜清洁了其眼部周围后,在她双眼的睛明、承泣缓缓进针半寸,风池各针一寸,继而在合谷针半寸,得气为度。然后,应水颜拿起烟草卷样的东西置于伏若亦的球后穴处熏染。
不消片刻,亦儿的眼中慢慢渗出了紫黑色的水,顺了脸颊流下来。
外室,剔红漆祥云纹桌旁,秋乔正按照应水颜的第二张方子专心致志地将菱蕤、赤芍、当归、黄连按一定比例调配在一起,然后分成等量的很多小份,分别装在桌上那一排白花花的小瓷瓶中。
鹄兮在旁看了很久,一时兴起,问道:“颜姐第一张方子配的是什么,弄成烟卷形的?”
秋乔初看他已被扰乱了心神,此刻被他突然一问,更是有点慌乱,红了脸道:“人参、沙参、丹参、玄参、苦参、细辛、芍药各少量互相调配而已。”
“啊?”鹄兮心中吃惊不小,“全是反藜芦的药材?”
之前和应水颜提过黑藜芦,但鹄兮万没有想到,竟要用反药,而且七味药无一例外。
反不比克,是相当危险的。
秋乔尽力维持自然的表情,告之道:“治病开方本就翻手为药覆手为毒,分毫间生死,把握好量就是我们医者要做的事。放心,刚才那方不是给伏姑娘直接内服的。本来是用其热汤蒸体,但你们说她体不宜热,颜姐就改为熏眼了,不会伤她的。”
秋乔不敢直视鹄兮,嘴里说着话,手中的活仍是不停,“好了!稍稍多配了点。”她将最后一小份药末灌进小瓷瓶后,拍拍手,双眸莹莹闪亮,“这方子每日煎汤熏洗,再配以施针,伏姑娘的眼疾当不日痊愈!”秋乔带着医者的自信又兼以羞色望着眼前风姿潇然得令人窒息的男子。
应水颜是西幽谷乃至江湖中顶尖的医师,而这位西门姑娘也不是泛泛之辈,虽然年少了点,虽然顽皮了点,虽然吵闹了点,但是怀疑她的医术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点。
“妙针鬼手”说的就是西门秋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