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身外髹黑漆,其上有错金篆书纹饰,仔细看,会发现萧身上沾有零星几点暗红色斑。
人树的萧,名曰“怜生”。
袖起,音漫。
暗泉绕阶流复咽,霜夜初闻响寒夜。漏断人静凝芳尘,几曲栏杆轮日月。
皓树离开南宫城已有两个月了。偌大的树院,只留下人树一人。人树是个孝顺的儿子,得力的少城主,还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兄长。
每次吹箫,人树都会想起娘亲,想起那张温婉慈柔却已有些模糊的脸。
十九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剑魔,癫狂无度,人性渐失,掀起腥风血雨。父亲南宫敌与莫桑林在江湖上联手除恶,娘亲师璃带着年仅三岁的人树避居西幽谷。
江湖纷扰,每日哀嚎遍谷。穆沧忙着治疗伤患,师璃则时常帮着抚慰病患和家属。
闲暇时,师璃常常抱着人树坐在揽液坪上。谷中每天有人死去,有人重生,只有凝望这一湖云泽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西幽谷的阳光一直暖到心窝,岚光远近,悠悠排向青空。人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那时,师璃身怀六甲,抱着小人树一摇一摇,沐着清风,细赏粼粼波光。
“娘,为什么穆姨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哭?”小人树趴在师璃的怀中,仰着头直直看着她。
师璃轻轻抚着小人树的头,“他们的家人、朋友死了,悲伤而哭。”
对年仅三岁的儿子,师璃没有用婉转的言语,死了就是死了,并不是什么去了遥远的地方。或许她认为一开始就碰到这世间的真面目好过以后身在其间不断地疑惑挣扎。
“为什么家人、朋友死了会感到悲伤?”
“他们之间共同拥有的那份幸福被夺走了。”罗衣垂地,盈盈美眸泛着温柔。
“‘幸福’?‘幸福’是什么?”小人树不解地问道,小手弄着师璃前襟处的矜带。
这么小的孩子能理解幸福吗?师璃想了想,“一种感受,一份感情吧!像现在这样娘抱着树儿,树儿开心吗?”
“嗯!”
“安心吗?”
“嗯!”
“这就是此刻树儿的‘幸福’,也是娘此刻的‘幸福’。如果娘不能再抱着树儿,如果树儿再也见不到娘,会悲伤吗?”
“不要娘不抱树儿!不要见不到娘!”小人树急着叫喊道,明亮的眼中沁出几颗珍珠。
师璃拍拍小人树的背,慈柔笑道:“那些活着的人被夺走了原来的那份幸福,要带着悲痛继续活下去。”
“那么活着的人就再也不能得到幸福吗?”
师璃摇了摇头,把小人树抱得更近一些,“当然不是!听着树儿,亡者不应是生者的全部。在生者痛念亡者的同时,更应该怜惜还活着的人。人和人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羁绊,每个人和自己之间的幸福是不同的,失去了一个亲友就失去了一份幸福,但是自己和别人的幸福还是存在的。如果不珍惜还活着的人,就会失去更多的幸福。如果生者把从亡者身上得到的幸福感传递给活着的人,传达给那些未曾享受过这种幸福的人,那么不是还能从活着的人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吗?对生者的怜惜也是对亡者的追念!”静静的风中,温柔的声音静静流淌。
“‘对生者的怜惜……也是对亡者……的追念’?”小人树一字一句重复念叨。多年后,人树已经记不清当日娘说的话,只有这一句如烙铁般狠狠印在心里。
“嗯!树儿能懂吗?”
小人树摇摇头。
师璃的笑意令阳光都沾上醉意。她提了提怀中的小人树,欣然道:“树儿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等树儿长大以后。”
小人树眯着眼开心地喊道:“长大!长大!”一双小手欢快地挥动。
“来,拿好!”师璃从袖中拿出一杆黑色的萧,在小人树眼前晃了晃。
小人树新奇地抓在手上,那时萧对他来说有点沉重。
“这叫‘萧’,外公在你出生前为你做的。等树儿再大点,娘教你吹箫好不好?”
“嗯!”小人树如获至宝似地玩着萧。
南宫敌的妻子师璃出身萧艺世家,虽算不上一方豪门,但在这靠权力和地位说话的江湖,仅凭雅艺立足的除了茶州陆家,就是法州的师家。师璃的爹爹师吟和父亲师然,吹箫制萧江湖双绝。只是在半年前,师家因“剑魔”而惨遭灭门,活下来的只有嫁出去的师璃。
流风动帷幕,皎月光沉浮。
人树的萧音总是幽深的。记忆中,娘亲一直是美丽优雅的,直到一切嘎然而止的那一天。
师璃生下皓树半年后,重新帮忙照看西幽谷的病患。然而有一天,病患中的某人突然亮出匕首,向为他擦汗的师璃刺去。师璃心脏中刀太深,血涌不止,原本躯壳骨就较柔弱加之刚生产完不久,即使是穆沧也回天乏术。
师璃的脸苍白泛青,小人树趴在榻边,嚎哭不止,拼命喊着“娘”,脸蛋通红通红。
师璃费力地睁开眼睛,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摸着小人树的头,“不哭树儿,树儿一哭,吵得娘头疼……”师璃吐字艰难,细眉微颦,眼眶中是噙不住的泪水,顺着美丽而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
“树儿不吵,娘不要吓树儿!”小人树努力忍住哭声,然而看到娘亲奄奄一息的模样,惊恐万分,不停地哽咽,双手紧紧地抱着师璃。
“树儿乖,娘恐怕不……不能再教……树儿吹箫了。”
“娘……娘……”
“好想……好想和树儿……和你爹,还有皓儿在一起……”师璃悲由心生,一手搂着小人树和还在襁褓中的小皓树。
“爹!爹马上就来了!娘……娘……”
师璃的嘴角又淌下血,滴在枕边的那杆萧上,溅开几朵血花。
“树儿……听娘说,皓儿还这么小,娘无法像……照顾你那样照……顾他了,你要……”
“不要……树儿不要娘死……娘自己照顾弟弟……”
小人树闹着脾气,师璃又泛起一阵剧痛,渐感气息已经提不上来了。
她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想看着树儿、皓儿茁壮成长;想教他们吹箫,继承师吟和师然的技艺;想和南宫敌白头到老,想和穆沧一起照顾病患;想和长清一起赏画;想听云悠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江湖经历……无数的想念于心头回转,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师璃搂抱着树儿和皓儿,将小人树的一只手放在小皓树身上,“树儿一直很……乖,以后也要乖乖听爹的话,还有好好疼你弟弟……”
小人树泪眼模糊,看了看手中的婴儿。
师璃尽她最后的力气,吻向小皓树的额头,又吻了小人树,气息似有而无道:“树儿和娘之间的幸……福,皓儿是得不……到了……”眼泪滴在了小人树的脸上。
搂抱着小人树和小皓树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娘……”小人树一手抓紧师璃的手臂一手抓紧了小皓树的手。
不知是被抓得生疼了还是周围的人哭得厉害,小婴儿“哇……”得一声哭喊出来。
一旁的穆沧等人心疼落泪。
务济楼中,一时下泣如雷。
南宫敌最后,还是晚了一天。小人树过于悲伤,恍惚间已记不清当时父亲的神情了。
萧音中带上了深重的哀思,草叶沙沙如泣。
“怜生”沐月而辉,月照下的另一方天空,是皓树所在的远方。
秋老碧天白,寒流枫叶红。
玄轻涯和洛晏荻一路打探,追随秦楼月一行至断州。
不知是被发现了踪迹还是对方另有所图,秦楼月一行分成了两批,由袭匪中的两人带领几个门众留在了断州,秦楼月带剩下的人北上,看样子是回易州北剑门。
商议之下,玄轻涯决定跟随秦楼月那路,由洛晏荻留在断州追查另一路人的行迹。无论结果如何,以三个月为期限,在易、断两州之间的寒州汇合。
洛晏荻此时又收到人树的来信,却苦于无力分身,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犹豫了很久,还是提起了笔。
雪邸外,夜色中,侯家华贵的马车孤零零地停着。
寒州雪邸是州西地处僻静的一座宅第,因冬雪冷艳绝雅故名。雪邸的主人名叫初舞,色艺双奇而孤傲不群,千金难求一面;琴技灵妙,舞姿无双,万金难求一曲。
侯家是寒州南面断州的珠宝富商。当家的侯勤、侯寿两兄弟靠金银珠宝、玲珑翡翠几番易手,于十几年间敛进巨额财富,“珠侯”的名声传遍商界。两兄弟并不甘心仅止于商,由钱得势,凭势争权,几年前开始染指江湖。然而几月前在齐、成等州发生的几桩命案,令侯家有些担心,被害的不光是江湖人士,还有几个银楼老板,无疑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很难让人相信只是江湖帮派间的仇杀。侯家因过于富贵,平日又因为行商奸狡得罪不少人,担心树大招风,引来血光之灾。于是想召集临近几州的富商和有所交往的江湖帮派共商对策,未雨绸缪。
瑶坛鹤唳,蕙帐人幽月满庭。
雪吾楼中,三重轻纱帘幕深处,优雅的身形披了件袍子懒懒地靠在倚榻上,“请回罢。”清透的声音中挺立着一丝刚强。
“初舞姑娘……”今次来的是兄长侯勤,带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数前来邀初舞赴宴献艺,“恳请初舞姑娘赏脸赴宴,侯某当感激不尽……”
“没听见吗?主人请你回去。”偌大的雪邸仅有的两名护卫之一的光,漠然地挡在侯勤面前,冷俊的脸上是不容人反抗的坚定。
“只要姑娘答应,无论要什么,侯某定当奉上……”侯勤依旧不放弃,起身欲前。
“不得放肆!”光扣住了侯勤的手腕。
“送客。”
被赶出来的侯勤一脸愤恨,“不过是个卖艺的娘儿们,端什么清高架子!暗地里不知道怎么脏法!”低声骂着脏字,夜色下面目青森。门后的光听着,心中微微抽动,眼底闪过一丝冷冷的杀意,手刚伸向腰间,被另一个护卫……明制止。
雪吾楼中,初舞缓缓起身,望着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主人赶走了侯勤,不怕侯家报复吗?”光侍奉在旁。
“侯家的人还会再来的。”
“再来?”
“侯勤不是还有个弟弟么。虽说暗中不合,心思却相似得惊人,性子谁也没比谁好了去。”
“侯寿也会来吗?”
“侯家行商只求利罔顾义,家业是大了,人也得罪了不少。这次为了自保,设宴招待商界和武林人士,不知有多少会赏脸。人心就是这样,没准巴不得侯家亡门,家财散尽。”初舞的眼中没有一丝同情。
“如果主人赴宴的话,那些人定会慕名前来;同时侯家又能以请到主人而炫耀;而两兄弟中谁能请动主人,为争夺家业又增了声势,一箭三雕!”光恍然大悟。
初舞时年十九,色艺名震江湖,性格孤傲难以接近。光比初舞大了两岁,学识不浅,人也俊朗,却做了雪邸护卫,长年陪伴初舞。
第一次相遇是九年前,光被派到初舞身边。年复一年,初舞出落得愈加极致,一手琴艺一身舞姿,时时令光痴醉。这些年,光目睹了无数慕名而来的闲人杂士,也看透了无数或想要染指或想要利用初舞姿色的人。初舞慢慢地明白了这一切,于人情百态竟比光看得还透,从一个当初差点用针毁掉自己容颜的人,变成如今这般冷漠的姿态。比谁都接近初舞的光看在眼里,心绪复杂,不知应怜惜还是惋惜。要是主人不身在江湖就好了。
初舞伸出手,似托起如霜月色,彻夜无眠。
窗前明玉脸,叶底暗暗度得香魂。
皓树和秋乔不消十日便到了理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