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双鹭落寒汀,秋水无痕玉镜清。
云泽湖边,鹄兮衣袂带风,静静地站着,眸中浮着湖光,摇闪幻色。
远处幻经馆中隐隐有少女们的盈盈细语,那是伏若亦和女童们在整理籍册。
鹄兮明白秦楼月的确有太多的事瞒着别人,可有秘密并不意味着就是坏人;他和黑衣人、和袭匪是有着密切的关系,可并不代表他就会出卖他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鹄兮仍然选择相信。秦楼月对谷童们的温柔,对亦儿的关心,这种真切的感觉是假不了的。鹄兮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也不愿相信吗?”洛晏荻不知什么时候走来。
鹄兮看了他一眼,“连皓树都不相信。从入谷的时候我才觉得,皓树也许不是真的讨厌楼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对楼月闹别扭。”
“我现在说的是你。”晏荻见他没有正面回答,直直地看着他。
“不相信。”
晏荻轻叹一声,淡淡笑道:“可惜那小子不明白!他以为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后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做自己的事。他总以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不知终究会不会背上一肩的人情债。”
“本来都是简简单单的人,为什么会惹来这么多纷纷杂杂的事?”
“厌倦了吗?”晏荻问道:“还真快啊!自己相信的人被指做了背叛的事,你和亦儿都不能接受吧。”
站久了,鹄兮坐在一块巨石上,“毒箭、黑衣人、袭匪,晏师哥,外面的人之间只有疑与被疑,猎与被猎的关系吗?”晏荻不作声,听他继续说道:“敌友之间,瞬息万变。熟悉的人顷刻变得陌生。就连你们……昨晚看到你出现,我很吃惊,这么久,我竟没有发现你隐在谷中。”
“论武功,你和亦儿可以无惧于世,但真让你们独自入江湖,也许很快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晏荻并不随意地说道:“六年前,我和老大也是这样。有时会想,当初如果一直生活在岛上就好了。”
鹄兮想起秦楼月曾经说过,玄轻涯和洛晏荻其实喜欢在岛上的吧。
一入江湖真的不由己么。
“你们准备怎么做?”
“我和老大会尽快起程。我想看看秦楼月愿意牺牲一切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几年前,他曾经救过命在旦夕的老大,所以于私,我和老大都想相信他。”晏荻玩转着滚雷仗,他隐隐感觉到这一查不知会查出些什么,不知会不会动摇他根本的信念,转而按着鹄兮的肩,“不要勉强自己。不喜欢可以回岛。江湖之事只要交给我和老大就可以了。”
纯粹如鹄兮、亦儿如果为世所困的话,洛晏荻情愿不带着他们。以前洛晏荻总是玩笑着蛊惑鹄兮出岛,但那仅是玩笑,因为他知道鹄兮不会出去。他习惯了兮和亦儿在岛上等他和轻涯回来的感觉。他甚至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兮和亦儿会真的离开孤魂岛。
鹄兮闻言起身,“如果这样,当初师父就不会坚持让我们留在岛外了。我们回去了能解决什么吗?你和轻师哥还是在百千迷局上辗转,不得随意。外面的世界我们已经碰了,就无法再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些人我们已经把他们当作朋友了,就无法装作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安心地留在岛上。回岛的话,受到庇护的只有我和亦儿两个人,你和轻师哥还在岛外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世间纠缠,还有……还有人树、皓树、楼月、颜姐、秋乔、西幽谷的女童们甚至更多的人还是身处纷乱中。有时我在想,西幽谷的存在本身就是江湖武斗厮杀的证明。”晏荻心里惊了一下,这个神秀无尘的师弟从来没说过这么大段的话,一时沉默,任他说下去,“避居孤魂岛不是办法。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能不能做好,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努力解决所有的事后,我们或一起回岛,或游山玩水。”鹄兮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我帮你们。”
晏荻惊讶之余有丝欣慰,面对朋友的离开和混乱的世相,鹄兮选择了直面,而不是逃避。
不远处,皓树倚着金匮堂,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默不作语。
金匮堂的另一侧,倚着一个菊衣少女,伫立静思。
谁都看得出,皓树对伏若亦深有好感,而秋乔对鹄兮心生向往。
此时,堂两侧暗角中的两人都清楚地明白自己和心里所向往的人之间有太遥远的距离,无论怎么熟悉,终究是不同的。
她身边的人不会是我。
他身边的人不会是我。
远处落丹馆前,应水颜看见轻涯一直注视着云泽湖旁的两人,顺着看去,又发现金匮堂两侧的秋乔和皓树,和轻涯相视一笑。
“现在他们两个的心应该亮堂点了!”应水颜巧笑。
轻涯点头一笑,“不如过几日让皓树陪秋乔去,两个人作伴,不至抑郁。省得今年她又要发牢骚。”
“你们,还是喜欢孤魂岛吧。”应水颜感叹道,每次玄轻涯和洛晏荻要回岛的时候,她总感觉到他们心里的欣悦。
“孤魂岛是我们几个的家,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会拼尽全力保护好岛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轻涯发誓般双目如灿星花,意气奋发,脸上是遮掩不住的英朗。他看出了应水颜的心思,浅浅一丝笑意,牵了她的手,“岛外,也有我想用生命保护的人。”
应水颜此时像所有浸润在情意中的少女那样,满脸羞涩。
两人相依在一起,细数天上繁星。
穆沧于居所“务济楼”上俯视着一方幽谷。
一些孩子尚且年幼,一些孩子开始寻找自己的道路,一些孩子已经弄起本不该他们来承担的重任。生生不息,蓬勃难挡,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也曾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许多莽撞,可是轰轰烈烈后丈夫死了,师璃、云悠、长清,至交们一一殒命,剩下她一人支撑西幽谷。
南宫敌、柳直等好友也都渐渐老去,陆其风现下甚至罹患不明之症。
穆沧有时会想,为了守护各自的正义,真的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如果有所谓的轮回,那么这一次,这些孩子会被卷入命运的齿轮么。
年轻人的面前是未知的世界,所以有扎进风口浪尖的勇气。而她在那些年后,有了深深的倦怠,现在这种安宁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夜深了,穆沧登上“筑忆阁”,阁中收含的都是故友的遗物。绘月紫竹萧、银骨玉丝折扇、画卷、古琴……一件件在烛光下跳动光芒,仿佛能映出先人的容颜,“璃儿、悠儿、清儿,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你们看见了么?”
寒雨山坡远,参差烟树晚。
鹄兮考虑再三请求道:“穆姨,等将来不再有纷争的时候,我会回到这里,到时候,能不能把……”鹄兮欲言又止,对他犹如生命的东西对穆沧来说又何尝不是珍贵之物。
“你是想要你娘的‘朝离’和你爹的画卷?”穆沧怎会不明白,五年前,洛晏荻有过同样的请求,他想要银骨玉丝折扇,那是当年他娘云悠从他爹洛凌那里抢来的。
鹄兮点了点头。
穆沧收含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以后能有托付之人。这些孩子才是真正应该拥有这些遗物的人。
穆沧释然一笑,郑重地答应了。
皓树见人都散了,不免无趣,正思忖着要不要打道回府。一路下来,他竟有些想家了,想爹、想哥哥、还有城中的老老少少们,忽然间觉得他们更亲近了些。可巧,秋乔在抱怨今天又是她一个人去理天流送药,于是,经应水颜一鼓动,皓树伴了秋乔一起北上菊州。
鹄兮和伏若亦在西幽谷中,经常练习驭马之术,骑术渐精。
轻涯和晏荻没几日就离开了,亦儿奇怪为什么兮师哥和自己没有一起去,看见鹄兮整理衣物,不禁疑问:“我们去哪儿?”
鹄兮闻言一怔,他没想过要带她一起去。就像轻师哥和晏师哥想保护他们而弄起所有负担一样,因为不想让亦儿也卷入前途未卜的俗世纷争,鹄兮情愿一个人踏上那条道路。他想说,你就留在西幽谷等我们回来,但是这一去不知几时会回来,也不知会发什么事,怕时间长了,她一个人抑郁,怕时间长了,自己会后悔。近二十年来一直是在一起的,看着亦儿,鹄兮说不出分离的话。
在亦儿的催促的下,鹄兮慢慢说道:“亦儿,能不能先陪我去个地方?”既然现在下不了决定,那就以后再说吧。
“好啊!去哪儿?”
“菊州梁丘府。”
亦儿一听,收敛起了顽皮,点了点头。
那是兮师哥从未踏进过的家。
菊州是地域仅次于白州的大州。
尽管同去菊州,鹄兮和伏若亦要去的梁丘府,如果还在的话,位于州东侧靠近菊州和寒州的交界处,而皓树和秋乔去的是州西南角的理天流。
横着峦山三十里,真珠帘外翠屏风。
帘内,秋乔坚持要在皓树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涂上天胡荽。
“送药就送药,带这些多余的东西干什么!”
“身为医者,当然要随身备些药物。”秋乔俏笑,“当然,针我也带着。”
皓树一哆嗦,立刻无声。
溪上行吟山里应,山边行车溪间影。
另一边,双骑平川,绀宇凌空。
天愈加冷了,习惯几乎没什么四季更替的鹄兮和伏若亦感觉出了变化,顶着风向远方奔踏。
如何得与寒风约,不共沙尘一并来。
白州日落焕霞容,万里同晖错锦红。
“怎么,皓树不回来吗?”潜心斋中,人树手捧卷宗,看着南宫敌读完来信,问道。
“嗯,陪秋丫头送药。之前还因为婚事埋怨爹,见着了秋丫头,人都不回来了!反正有你穆姨看着,爹也省心,最近事务太多。”南宫敌整理着桌上纷杂的籍册。
“树儿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爹急于为皓树婚配?还有,为什么是秋乔?”
“皓儿性子太野,爹一直想请人管教,但是那些个侍童、婢女、先生哪个不帮着他?爹看得出,秋丫头从小就制得住皓儿,人也机灵漂亮,皓儿待她也不错,成家后望他性子能收敛点。”南宫敌止住了话头。他明白这么多年来穆沧心里的愧疚,师璃的死,谁都不希望发生。
人树儒雅一笑,默默点头,然后将手中的一叠卷宗递与南宫敌,“这是整理出的历年各州门派呈报上来的卷宗,请爹过目,如果没什么异常我就拿去封贴,送到蓝经阁存档了。”
南宫敌翻阅了几页,一时想起武林大会那段时间耳闻齐州、成州等地的命案,便问人树。
“今日冲州、断州尚顾不暇,加之齐州、成州等地处较远,由我们派人较费时日,所以树儿托付给轻涯和晏荻了。”
最近,冲州、断州陆续有些小帮派被或灭或并,势力重组,因此发生了许多起派间派内的权力争夺。
“他们不是也有事在身?腾得出时间查案吗?”
“这,孩儿一时没考虑周全。”人树习惯性得与轻涯、晏荻商榷,却忘了此次他们身负其他重任“无妨,如果不得空,他们会向孤魂庄要人的。”
南宫敌看完了卷宗交由人树。
近亥。树院。
风林月影乱,泉阶夜光清。
冷意渐浓,人树披了件淡褐色银缎袍衣倚靠在花石上。
人树的手指摩挲着手里那管精致的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