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师父也很喜欢你。自从隐居后,师父从未和外人说过话。”初舞回想起曾经在少居馆度过的时光和之前夜访少居馆“谈音”之事,“再畅谈一番么……如果能有那一天的话,希望我可以不再是‘初舞’……”
鹄兮未及细想,只听初舞为玉佩之事道谢,然后告辞。原本以为可以知道一些事,结果什么都没问到。
守在院落里的光焦急等待了良久都见初舞出来,担心主人寻玉不成横生意外,却又不敢擅闯院内,怕疏忽了外面。见主人快步走出院子,立刻迎了上去,准备和院外的明一起离开。
鹄兮过了片刻也走出了院落,心中惦念着案子,未曾留意院落一角,一条黑影闪了出去。
初舞寻回了玉佩,可心情不见得好。初舞很讨厌侯府,献艺那天是这样,今日是这样,那整夜也是这样。总觉得侯府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如果可以选择,初舞再也不愿踏入侯府半步,害怕侯府的阴重会将自己吞噬。自己能从侯府走出来一次、两次、三次,却未必会有下一次。
野道的尽头是座不起眼的旧宅。宅邸被人精心打扫过,陈旧中生发出一丝清幽。
自从前些日子初舞来过后已过了几日。那日,初舞见到了伏若亦。不知怎么,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想做的事也没有做,虽说借府歇息,可是没待多久,似是带着震撼与不安离开了。
就像伏若亦让初舞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一样,初舞也让伏若亦心生好奇。
闲来无聊,伏若亦会去门口张望,看看会不会这么巧再次遇见初舞。初舞是没见着,她却感到府外有人。可每次望着随风摇曳的野草,就知道是自己的错觉。
伏若亦拉拉秀经的衣袖。秀经脸上爬满了“我输给你了”的诚意,忙连连摇头,“知道了,知道了,初舞很美……可是亦儿,你不觉得今天这已经是第一百零八次了吗……”
她见秀经又一次准确地看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很是高兴,“初舞这么美,你也一定很想再见见是罢。不如我们就去雪邸。宅如其人,肯定是个很美的地方!上次人家匆匆离去的时候也邀请过我们的,不去总不大好吧!”
那日,初舞进退两难,既不想在理天流众前惹事,也不想白走一趟,临走前说是为表达借府暂歇的谢意,邀请二人随时来雪邸做客。之后,伏若亦便死命地抓着这句承诺不放,天天缠着秀经,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行……我也说了一百零八次了,只有这件事不行。”秀经不给她胡搅蛮缠的机会,第一百零八次干脆地拒绝了她。
身在江湖而没有听闻过“初舞”、“雪邸”致命的人恐怕不会有。即使是对江湖之事一向不插手的理天流。秀经自然也是久闻盛名。上届武林大会的晚宴上,应众多武林人士所求,南宫盟主请了初舞献艺。只可惜那晚天放有事在身,流众以寻人之事为重,错过了晚宴。秀经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野地巧遇,让他有幸一睹传闻中佳人。
“你也不是说初舞很美吗,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人家?”亦儿不明白,为什么秀经这么执着于这件事。
理天一流虽不插手江湖事,但仍在江湖中行走,有些事秀经是明白的。对一个女子来说,拥有这么多未必是件好事。愈大的盛名下,可能是更大的秘密。秀经虽然年轻,但相应的,有着作为年轻人的敏锐,毫不费力地就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这种腠理间的本能,秀经如何告诉一个入世未深的少女?
秀经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告诫亦儿:“还是离初舞远点好。”
几年间,细细想来,初舞几乎和江湖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碰了遍。仅凭一介女流,就算是色艺双绝的女流,能做到如此么?
“啊?”亦儿莫明其意,便不再作声。只是眼角狡黠顽皮地瞟了一眼秀经,心中似另有打算。
夜幕阴幂。月意冷漠,疏星寡趣,恹恹洒落在寂寥的天空中。
伏若亦将衣物一件件放进包袱,像是为出行做准备。
秀经端茶进屋,见此状,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亦儿笑笑,“看不出来吗,我在整理衣物。”
“你去哪儿?”秀经忽然明白,“不会是……雪邸……”
“不错!晚上整理好,明早就不会手忙脚乱了。”亦儿继续衣物叠整齐,“啊,你不愿去,就在这里待着好了,我去不了几日的。”
“不能去雪邸。”秀经将亦儿放进包袱的衣物一件件地拿了出来。
亦儿实在不解,“为什么?”边说边将秀经拿出来的衣物又一件件地放进包袱。
“我不是说过了吗,离初舞远点。”
“所以我在问你为什么!”亦儿想了想,清澈的眼色一动,顿了顿,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我亲近初舞对你构成不了威胁。你应该看得出,我是女子。”
“啊?”秀经见亦儿误会,脸稍稍泛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呀,那****一脸‘似曾相识’的表情我看见了。既然这样,不是应该和我一起去嘛!”
秀经见如果再不和亦儿讲明,她就要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了。于是他稍正色道:“你知道一个人在江湖上立足有多么困难么?男儿尚且如此。首先不说初舞这么年轻,她还是个女子!一个和鹄兮、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子仅凭色艺就有如此盛名、地位,即使是身为‘玉主’的你的兮师哥,此刻尚且不能与之相比。你不觉得奇怪吗?”
亦儿尽她的能力来理解秀经的话,有点明白,却有更多的不明白。
“其次,这些年来初舞……雪邸响彻江湖。可雪邸上下连初舞只有三个人。初舞凭什么鹊起,雪邸倚仗什么如此稳固地扎根在飘摇的江湖!明里,雪邸也好、初舞也好没有任何人和组织作靠山,这就意味着十有八九暗地里纠缠着一个庞大的人络!”
亦儿第一次见秀经这么严肃,说出这么正经的话,而且也在理,“你到底想说什么?再直接……”
“初舞的身边也许围绕着杀戮。”
说完,秀经转身走进院子。
亦儿微怔,仿佛能嗅出冬夜空中的寒意。那样的初舞会和血腥的杀戮有关联?这只是秀经的猜测而已,亦儿这样告诉自己。她追了几步,“我不相信。”
“不管事实如何,梁丘府是最安全的。不要去雪邸。若你有何意外,我们怎么向鹄兮交待啊。”秀经回头。
本就为鹄兮将自己留在梁丘府的事情心生莫名的失落,一段时日下来稍稍平和了些,此时秀经一提起,亦儿才发现自己的气并没有消,“交待?为什么要对他交待?他应该想好怎么对我交待!”他擅自离开,擅自把她留下,擅自拜托别人保护她,擅自认为这是为她好,她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是嫌自己累赘,就不要找保护之类的借口。
“虽然我不知道鹄兮这样做对不对,既然拜托了理天流,我们就有保护你的责任。”
“保护我?”伏若亦黛眉稍蹙,微垂螓首,清透的眼眸中渐渐涌出朦胧的冷意。
严冬的冽风折断了树枝,发出“啪啦”的断响。断枝无所倚仗,从高树上不可抗争地掉落。
秀经一束发扎得很高。原本垂至颈下的束发抵不住寒风的撩拨,在脸侧飞扬。他怔怔地看着伏若亦,这个他平日熟知的少女此刻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紫光,浸上了他所陌生的魄动。
风像是慢慢被削弱了劲道。取而代之的是伏若亦愈渐强烈的内息,似乎比刚才的劲风还要迫人。
整个院落里充盈着伏若亦散发出的异样的内息。秀经不禁后退了几步,只听她的声音泠泠响起。
“商山易色,石岩成末,风雷易声,物华残尽。”
伏若亦一身月箔色素纹缎袍,在冷漠的月光下尤显孤清,青岚发带伴着青丝在内息的流动中烈烈飞扬。
什……什么。秀经从未见过如此的魄动,瞪大了眼睛。
伏若亦缓缓抬头,秀经似乎看到了幽紫重瞳。
“九道冲一……破。”
音落,院子里树上的秃枝噼里啪啦竞相折断,纷纷向大地挣扎。少女的九道没有结印,只有六分原来的威力。
一根短枝划过秀经明朗的脸庞,刮开一道小扣子,拉出一条细细的血丝。
断枝越落越繁,秀经理应抽刀相劈,可是手肘却沉重地抬不起来,茫茫地看着毫无轨迹可寻的乱枝从天而降。
眼看一根残枝刺向自己的双目,秀经却几乎想慢慢闭上眼睛。
伏若亦的天诏绫远远而来,像是千里之外送来的青烟漫缕,吹落了残枝;继而绫势一缓,悠悠拈卷纷纷落向秀经脸面的断枝,清影无痕,犹如佛祖轻拈金婆罗花时那般不着行迹;赭褐的断枝如倾泻的骤雨洒下,淡曼的天诏绫在秀经的周身飞旋,将断枝悉数弹开,令秀经的眼前一色的莹亮;绫被抽离了秀经身边,向夜空飘去,绫势快过劲风,将残枝尽数碎成了短枝,骤雨顷刻化作了细雨,温驯欲眠。
这四招绫法称为“千里一念”、“拈花一笑”、“江天一色”、“神佛一家”,便是伏若亦“天诏九式”中的第三式“一诀”。
院落终于安静了下来。
伏若亦闪至身侧,秀经的眼中泛着一抹亮光,回过神来后大惊。
秀经的佩刀“天丛云”不知何时尝上他的颈间。
“你知道吗,如果说我没有能力留在他身边的话,你也没有能力留在我身边。”伏若亦眼中的紫光渐渐褪去,一手反握着长刀。
秀经咽了咽,他能细微感觉到颈间有温润的水顺着与“天丛云”紧贴的地方流下。他开始觉得亦儿是对的,鹄兮的顾虑是多余的。他远不是这个少女的对手,倘若遇到连她都无法应付的危险的话,自己就根本无能为力,甚至成为她的包袱。
“亦儿……”秀经的眼神中,多的是一种惭愧。
伏若亦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了多过分的事,几乎被自己吓到了。她手一颤,躯体踉跄了一下,“天丛云”铿锵一声掉落在地。惊恐的她愧疚万分,话语都有些结巴,“秀……秀经,我……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
她看见秀经脸上和颈间的细微的血口,捂住了嘴。她想察看他的伤势,却不敢碰他。她根本没有想过要伤害秀经,她生气和秀经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结果秀经却因此而受伤。
“对……”
“对不起!”秀经抢先她,深深一鞠躬,令伏若亦不知所措,“是我太弱了。”
“不是这样的!我……”
“亦儿你完全是对的。你不是需要保护的弱者。我们在这里反而给你添麻烦了。”秀经拾起地上的“天丛云”,整了整衣衫,“不过,你最后听我一句吧。不要离初舞太近了。”
在伏若亦还没回过神时,秀经已经走了。她几乎可以听见府外,秀经落寞地唤来他队中的人,然后隐没在夜晚的茫野中。她想追出去,但究竟是迈不开步子。这次是她太过分了。秀经不会再原谅她了吧。
院中,伏若亦靠着陈木,仰天望着浓墨的夜空,一股融骨的疲意爬了上来。
今夜,才是真的安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