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树和秋乔不紧不慢地赶着路,沿州风光也瞧了不少。皓树感觉自从赤砂帮回到西幽谷后,秋乔对他的态度变了。他时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打骂他的秋乔无疑是恐怖的。皓树甚至觉得秋乔的友好和冷淡令自己有点失落和抑郁。
秋乔不知皓树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一路对他照顾有加。她数次察觉一路有人跟踪他们,但考量着有医术没武术的自己无法应付,也为了不让他们两人陷入不必要的危险,秋乔什么都没对皓树说,只是暗暗加快了行程。她心中祈求尽快平安抵达南宫城。
而此时南宫城中,弥漫着一股懒散的气息。城中上下皆感乏力,南宫人树常为此锁眉。
令人树忧心的事不只这件。日前,人树从轻涯和晏荻那里得知,北方极不安稳。
继查出易州事实上已几乎被北剑门的势力所控制后,玄轻涯和洛晏荻发现了冲州的重大秘密。冲州潜伏着一个名为“少”的组织。“少”组织并不是一个帮派,而是股暗地里的势力。轻涯和晏荻从柏童提供的线索入手窥得冰山一角,却已然发现易州和冲州的关系不简单。他二人谨慎而果断地认定,此“少”组织应和北剑门的关系不一般。
人树没有将此事告诉南宫敌,而是找了孤魂庄庄主文伯商量。因为近来南宫敌的躯壳非但不见好转,气色反而日见异样。人树知道皓树和秋乔正往城中赶,把希望寄托在秋乔身上。
南宫敌不处理城中事务已有些时日。他整日翻查卷宗,愁色一天浓过一天。不光是他猜想中的往事,自己的躯体他也知道个大概。他偶尔摊开手掌,十指尖微微泛黑,十之八九是中毒的症象。这件事除了南宫敌自己和平日专门负责为他诊治的城中老医师之外,谁都不知道。南宫敌担心此事产生的影响,竟连人树也未告知。
白天,初舞见伏若亦独自一人出现在雪邸时,着实吃了一惊。当看清伏若亦抱着包袱,摆着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惨样时,初舞就更吃惊了。
初舞舒颜一笑。伏若亦也是最初的敌人,今后将会怎样呢。
雪遣楼中,光将从明那里得到的书信交与初舞。初舞粗粗看了看,将信仔细收进手边的一个琉璃鹭鸳盒中。
雪邸是寒州州西的一座清幽僻静的府邸。
邸中三栋主楼直对正门,由北向南依次为雪吾楼、雪带楼、雪遣楼。
雪吾楼为待客之用,尽管来客非常少。雪吾楼东侧是“袖雪馆”。这是初舞平日习艺之馆,馆中有数不清的华服美裳,或许只有初舞才配得上这满馆的如仙舞衣。袖雪馆的最高层,是初舞安放“天寻”的地方。墨湖石琴架后,挂着一幅巨大的墨宝,上书“初一念”三字,飘逸中带着遒劲,是由初舞的师父宫羽老人书写相赠的。雪吾楼西侧是“诱雪轩”,时常全轩敞开。袖雪馆外,寒浸池终年吐着如烟寒气,四周的花草耐得冷意,迎风朗曳。
雪吾楼后由宽宽的石阶连着雪带楼。
雪带楼双翼连接着两条婉曲幽长的步廊,名曰“姬雪廊”。遇着雪天,晶莹胜霜的白雪便会积满整条姬雪廊的廊顶。远远望之,如同雪神的衣带,振雪而舞,交汇处的楼宇因而名之“雪带楼”。雪带楼为平顶,楼顶根据主人的喜好还安置着雅丽的巨石,可坐可躺。初舞躯壳骨弱,尤其至寒冬,却偏爱于雪夜登上雪带楼之顶俯赏全邸雪景。
雪遣楼是雪邸主仆三人歇息安寝的地方。雪遣楼东侧是初舞常去的一个地方,“镜雪楼”。馆中有初舞收含经年的近千面古镜。雪遣楼西侧是祁双楼,楼中收纳了些旧物,至于这旧物上所寄付的想念是连光、明都不知道的。雪遣楼与雪带楼间有“天氏池”,池旁有座“猎雪亭”。
据说,雪邸最绝致的景象是在雪后。
雪带楼中,红木香草纹案上,薄荷藕梨、葵菜羹、莲桃海参、虫草炖雪鸡、参蔻鲢鱼、牡蛎苁蓉汤,摆得一案精致的菜点。
可是用膳的人,食欲却不盛。
伏若亦拉拉初舞的衣袖,“初舞,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初舞听她唠叨来雪邸前发生的事,知道了大概,便故作惊奇地应道,“当然!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他不是你的朋友嘛……”
“真的?”伏若亦眉尖微翘。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初舞噗哧一下笑出来,“好了好了,骗你的!”
“骗我?”
“你既知错,下次向秀经好好道歉不就行了么。如果是朋友的话,不会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的。”初舞倒真是这么想的。
“哦,我以后……再也不能伤害身边的朋友了。”伏若亦对伤害秀经这件事,心中已经后悔了千遍。“你这么美,人又好,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我没有朋友。”初舞黯然。
要是初舞敢说把谁当作朋友的话,那么估计此刻那人已成了墓碑。
初舞眉眼一动,“大概……有吧。不过在他们心中,不会把我这样的人当朋友的。”
伏若亦不明其话意。
初舞轻叹了一声,拿过伏若亦面前的青花缠枝莲瓷碗,为她盛了一碗葵菜羹,流连而笑,端至她面前,“我躯壳弱,平日雪邸少见荤腥,今日你来,光花了心思做了这桌菜,不吃可有点对不住他。”初舞看了光一眼,光立刻低下头。
伏若亦这才注意到,“诶?光做的?”她看着站在初舞身后,低着头的光,不可置信。光和晏师哥年纪差不多,做菜可比晏师哥不知好了多少。
伏若亦抿了一口羹。提起晏师哥,她想起了另一个人,樱唇靠着碗边停下了。
初舞看她停下,眼神中波动着寂色,大致猜得出她这般不乐是为何,只是不可由自己点穿,“你说你不是生秀经的气,那为何出手伤他?”
伏若亦捧着碗,撅着嘴,“是我兮师哥。”
果然如初舞所料。
“兮师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分开过。可是有一天,他居然不声不响地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我……”
“心里不舒服是么?”初舞很直接地说,“那你当初离开孤魂岛,不也是一声不响的么?”
伏若亦一下子怔住了。
自己从来只知道责怪鹄兮。如果说鹄兮是因为有事在身不得已离开,那么自己的离岛是毫无理由的。兮师哥当初心里也这么不舒服吗。他明明不喜欢出岛的,却受师父之命出来找她。当初不顾大家的感受擅自离岛的人,是她。
伏若亦有些惊异地看着初舞,“你怎么知道?”
初舞闪烁其辞,“听……听人说的。”
“哦?这种事也有人传啊。”伏若亦如果追问下去,就会发现很多可疑的地方,可惜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就算走了,告诉我去哪儿,干什么总可以吧?”
“告诉了你,难道你不会去找他么?”
“嘁,他就这么不要看到我吗?至今为止音讯全无,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他活着。”
光心中一紧,看着主人。
初舞惊觉失言,“我是说……鹄兮是‘玉主’,在江湖上已有名声,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一定会有不小的风声。既然现在风平浪静,那他肯定没事。”
伏若亦想想在理,稍稍安了心。
初舞心中隐隐有些羡慕。虽然此刻伏若亦心有怨气,可至少初舞感觉到鹄兮和伏若亦是被相互珍惜着的。初舞能想象得出,近二十年来,孤魂岛上的这几个师哥妹浸润在像家人一样的感情之中。
这种像家人一样的感情,是初舞连在梦中都感受不到的温暖。
只有这种像家人一样的羁绊,是初舞不愿毁坏的。
初舞起身,缓缓走到雪带楼门前,看着阴沉的夜色。
为什么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想珍惜?
“你兮师哥这么做,不管对错,一定是真心为了你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你又不认识他,干嘛老是帮他说话。”
初舞平静地一笑,望着高不可及的夜空,“你不明白么?”
伏若亦也不去接话,专心地喝她的葵菜羹。
伏若亦已在雪遣楼歇下。她一直没看到初舞所说的雪邸中另一个侍从明。
光被初舞叫至雪带楼。
初舞捻了捻指尖的细细的粉末,闻了闻,“是‘醉樱’吧。”
所谓‘醉樱’是一味致命的毒药,虽然不是无药可解,但若在半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八重’,即便是大罗神仙也唤不魂。
“你知我鲜沾荤腥,所以在雪鸡和鲢鱼中都下了醉樱,但是又怕我浅尝几口,又在葵菜羹中撒了少许足以让我解醉樱之毒的八重对么?”
光见主人已经知晓,也不否认。
“只是你没料到,她也很少沾荤腥,雪鸡和鲢鱼没动多少,葵菜羹中的八重同样足以让她解了醉樱之毒,是么?”
“光这么做是为了主人。少主已经对主人和鹄兮的事不高兴了,如果再和伏若亦过从甚密的话,主人就危险了。”
“危不危险我自己知道。”
“主人的意思是……让她住下?”
“她还有地方可去么?少主已经盯上了她。为了我,你和明也许也容不得她。”
今天若不是初舞察觉,伏若亦可能真的会丧命。初舞虽知伏若亦武道精深,可是不会体察周身的危险是她最大的致命点。
初舞坚定地告诉光,“只有在雪邸,我才能保住她。”
光无法忤逆初舞的意思,回了雪遣楼。
初舞望着夜空,决定今夜待在雪带楼。
雪带楼还有一层意思在其中,便是“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