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若亦不知道自己险些进了鬼门关,心安理得地躺在榻上。许是新到了一处难以入眠,伏若亦一直睁着眼,看着窗外。今晚的夜空并不美,月华无爽。睡意袭来,伏若亦也不挣扎,任由眼前出现幻景。
一点,两点,三点……
点点串成了丝,缕缕晶莹。
丝丝织成了片,如镜垂空。
片片拉成了帘,似瀑崩泻。
帘幕重重,一道道像是要从黑暗中刨出光明来。
夜空中,悠悠飘落下如星宿一般的光絮。
伏若亦瞧着瞧着,思绪清醒起来,她一下子坐起身,揉了揉眼。这不是幻觉?
她怦然心动,未及披衣,跑出了雪遣楼。
雪遣楼前的地面上、天氏池中,已经薄薄地浮了一层白光。
伏若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让从空中跌落的光芒流在指掌间。
凉凉的,像微小的虫子爬在手上。伏若亦将手收回眼前,还来不及细细端详,光絮瞬间消散,化作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间溜走。
伏若亦像孩童一样开心地笑了,她继续伸出手,可是每次都很快化作凉凉的水,黯淡了光芒。
这是……雪吗?
她拂去掌间的水,仰着头执着地遥望着夜空,生怕错过一星半点的神奇。
“是雪……是雪!”伏若亦轻轻地自言自语,“原来,雪是这般模样啊!”
雪渐渐烈了起来。
伏若亦忘怀地赏着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雪帘。雪帘中,远远有浅苍紫色的衣缕飘动。
“那不是雪带楼楼顶么?有人吗?”伏若亦疑惑着,忽然明白过来,一定是那个人。
她稍稍调整吐纳,借力天氏池、猎雪亭,提了内息,凌空踏雪,飞身登上了雪带楼顶。
初舞魅眼迷离,朦朦胧胧沾着醉意。雪空中,月箔色薄衫的伏若亦缓缓沐雪而下,似乎惊到了初舞。
“你……”初舞本倚躺在巨大的墨湖石上,见了她,便收了收围在身上的霜白裘披,微微起身。
“我就知道是你!”伏若亦无邪的笑声让初舞稍稍从迷离的疲意中抽离回来,“雪带楼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啊……”
伏若亦赞赏着这一高处。
初舞也不去问她半夜三更为何不眠,也不去管她如何得知这个地方,“雪邸中最绝致的雪景要在高处才能知道。”
伏若亦兴冲冲地伏在初舞身旁,“你知道吗,孤魂岛终年没有四季更替,更没有剧烈的天象。之前在西幽谷,我十七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了雨,觉得好漂亮,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见雪,比上次更漂亮!雪太美了……”
伏若亦起身跑向前,双臂伸向夜空,让雪拥入自己的怀中。她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天象,尽兴地在雪帘中旋转。雪色和着月华,在少女的眼中跳动。
初舞承认,眼前的少女纯净得未染无邪,拥有自己远远不及的神圣的气势。那些对自己趋之若鹜凡尘俗客,只是没有见过真正的绝世之美。挣扎了半天,原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如果说鹄兮的存在是对自己的否定的话,那么伏若亦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则是一种讽刺。
可惜,伏若亦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被上天是何等地垂怜。她觉得,冷魅的初舞,就像雪一样美好。
“初舞像雪,都很美。”伏若亦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伏若亦的赞美在初舞听来是有丝愧意的。初舞也从裘中伸出手,让雪絮落在掌间。
“雪是天空中的尘埃,就算再美,也不可避免被撒向凡尘的命运。”初舞眼色迷离,略带疲意,“雪是水做的泥,就算看上去再晶莹剔透,也不可剥离被染的躯壳。”
初舞似是话中另有玄意,只是凭伏若亦的阅历,是不会明白的。
“说到底,雪是很柔弱的东西。”初舞指如青葱,稍稍揉抚,“轻轻一捻,便会化作刺骨的冰水,连形态都保持不了。”
初舞的身边也许围绕着杀戮。
几天前,秀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伏若亦看着此时的初舞,自如而温柔,完全想象不出血腥会出现在这个人的身边。
“那……初舞像雪,因为都很慵懒。”伏若亦想了想,改口。
“‘慵懒’?”这次初舞笑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什么溢美之词都听过,这样的评价还是第一次,“你说雪慵懒……悠悠的,还说得过去,说我……你是在夸我么?”
“当然!你知道理天流的吧,你见过他们的流主天放么,他就是这样的人!”在伏若亦心中,“慵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词,是她用来夸人的词,“漂亮的人我也见过不少,颜姐温婉娴雅,秋乔活泼朝气,不过初舞嘛……看来看去,还是慵懒!”
“你和理天流很熟络么?”上次去梁丘府,伏若亦有理天流的人保护,这次又听她提起,初舞感觉她和理天流的关系很好。
“是啊……”伏若亦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夜空,略有遗憾,“今夜不是新月啊,可惜了……”
“怎么了?”
“你听说过‘千雪月株’吗?”伏若亦问道。
“啊?”初舞思索了一下,这么奇怪的名字,似乎有点印象,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不可置否,但还是摇了摇头。
伏若亦很满意这样的回答,煞有见识地说道,“传说天下奇花‘千雪月株’,只逢雪夜又恰好是新月夜才会盛开。花色如明月般皎洁莹亮,植株纤细,应风曳姿,望之如弦月。新月夜天上无光,‘千雪月株’的光芒是人间唯一的自然之光,与雪絮辉映,延绵大地。”
“哦……”初舞经她这么一说,隐隐约约想起来,世间好像是有这么一说,“然后呢?”
“你知道吗,据说,千雪月株延绵的方向会指引找到的人去到祈愿之地。”
初舞对她另眼相看,“你出来不久,知道的东西倒不少的。”
“呵呵,我也是听天放说的。”
“那他见过么?”
“没有。”这一点,伏若亦很遗憾。
“世间之事十传九虚,你也相信?”
“为什么不?这么美的传说,我宁愿相信有。既然是传说,也就没有人能证明是假的!”伏若亦坚定地说。
初舞看着雪空中淡月胧明,“今夜离新月差了好多日呢,看来千雪月株不想让你找着。”
“如果你找到了千雪月株,它会指引你去哪儿?”
“你干脆就问我心中的祈愿之地好了,干嘛这么拐弯抹角。”初舞看透了她的坏笑,戳穿了她的小心思。
伏若亦见没得手,在一旁深刻地反省自己的技巧。
初舞的眼中忽然有了哀色,“我这样的人,没有祈愿的资格。”
伏若亦碰到了这层哀色,不知不觉地也收敛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初舞。
“我的罪孽太重……没有脸,去祈愿之地。”
伏若亦闻言度色,仿佛能感受到一点初舞内心的波动,“初舞?你……是在害怕吗?”
“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逢劫难,爹娘亡故兄长离散。那夜也下着雪,亲族的血洒满了雪路。从那以后,每次下雪,我就会出现幻觉,这雪是带着血色的。”初舞压低了嗓音,“所以,我很讨厌下雪。”
伏若亦默不作声。
“不过,我慢慢发觉,其实我是害怕。”初舞侧目,看着伏若亦,“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害怕这种感情的可怕的。”
“害怕的事,我当然有。”伏若亦也正色,“我害怕被抛弃。”
“抛弃?”
伏若亦点点头,索性伏在墨湖石上,“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三个师哥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而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每当师父和他们讲他们父母的故事时,我就觉得他们很幸福。至少……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对我,师父从来不曾提起。看来我是被爹娘彻底地抛弃了吧。我时常想,我真的对他们来说,是个可以不存在的人么?因为害怕被抛弃,所以开始害怕身边的人离开。六七年前,轻师哥和晏师哥第一次出岛的时候我害怕过;秀经走的时候我害怕过;知道兮师哥离开的刹那,我恍惚了,害怕他再也不回来。”
初舞没想到少女会介意这样的事,不禁苦笑,像是自言自语,“如果你也是多余的话,那不能被原谅的我算什么。”自己已经是被命运抛弃的人,至于存在,可以说,是一种不容于世的讽刺。初舞伸手握住伏若亦的手,想宽慰她,突然一惊,放手去摸她的脸,“你……”
“很冷是吗,我知道。”伏若亦坦然地说。
“我常年身患寒症之苦,躯壳较体健之人本就阴冷,为何你更甚于我?”初舞瞧她寒冬雪夜只着单衫一件,责自己刚才只顾着说话,掀起裘披。
伏若亦制止了,“我十几年来都是这样,不要紧的。你躯壳不好,怎么能受冷?”边说边为初舞重新盖好。
初舞带着疲意,宁静地入眠了。
伏若亦一直很奇怪,初舞拥有如此的美貌和名声,为何哀叹自己是不能被原谅的。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才会让初舞如此悲哀呢。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喜欢雪。因为雪中有个美丽的传说。
不知不觉伏在石榻上睡着的伏若亦被些细小的动静吵醒。她抬头望去,初舞眉眼紧锁,嘴中断断续续念叨,躯体伴随着胸口起伏在抖栗,“爹……爹,娘她……啊……爹……”
“怎么了?初舞……初舞?”她伸出手轻拍初舞的脸颊。她清楚地看见了初舞脸上的痛苦。
“好多人……血……哥哥血!好多血……”初舞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爹娘……”
见初舞依旧没有醒过来,伏若亦爬上墨湖石,按住初舞的肩,“初舞!醒醒……你只是在做梦!”
初舞呼吸愈加急促,被伏若亦按住,似乎变得更加不安,双手伸向空中乱抓,“水……好冰……救我……好冷……救我……”
伏若亦逮住初舞乱挥的双手,将其从石榻上扶起,却没想到还未清醒的初舞力气这么大,扯开了她一段袖口,“不要怕,你只是在做噩梦……”
初舞继续反抗,“我不要……不是……我不是……”
冷汗从初舞的额头留下来,伏若亦看到初舞的眼角沁出泪珠。见唤不醒初舞,也安抚不了初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寂然的双眸慢慢地闭上了。这是她此刻唯一能为初舞做的。
雪夜中,一道道柔和的紫光像张开的翅膀从少女的周身散开。雪像受到了震动,下坠时伴着颤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