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花鸟纹插屏后,伏若亦慢慢褪下平日的衣服,换了另一件像是男装的袍衣。这是几年前兮师哥的一件象牙白染烟长袍,今天去听琴时拿的,穿在身上只大一点点。
勾连云纹玉灯的火光晦涩地跳动着,像是不愿招来别人的注意,只顾将心事全付了焰心一点。亦儿对着双雀月宫龙海镜,抽下发带,松开了长发,只在头顶束上些发,其余披着,两鬓飘下几缕青丝正好遮住耳洞,将晏师哥的玉牌连同自己的玉牌收起,“我偏不还你玉牌!”,再顺便带上天诏绫,然后靠在一张红木雕花倚榻上闭目养神。
整个岛都入了眠,连虫鸣也不闻一星半点,只有偶然风起风落时,泉海温柔的韵唱,树竹细碎的诵吟。
她想溜出岛玩玩。
她要趁夜深人静之时溜出岛,坐那条小木船,停在海边的,她碰巧看到的。她之所以换男装,是听晏师哥说过:“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险的,你要是男的,师父准同意。尤其你长得这么不安全……”亦儿不懂什么叫“不安全”,听他的意思,男装走江湖比较容易。
平旦。天兀自闭目垂眉。
亦儿轻装走向海边,松开绳子,推出小船跳了上去。船慢慢离开了。
在摇曳的碧波上,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浪打声,伏若亦望着岛心里有种不安,她背着师父和师哥溜出来,他们会担心自己,“我只玩一会会就回来,不用紧张。”她安慰自己。
不一会儿就开始云里雾里,亦儿突然一怔,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岛!”天啊!好不容易计划如此成功,天时地利,万事俱备!但船上没有楫,也不知道怎么出去,老天为什么要开这么大一个玩笑呢!怎么会这样,这是哪里,什么也看不见?“算了算了,听天由命,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亦儿郁闷了好一阵,双手抱膝,睡觉!
夜幕群星隐耀,万年无语,洒满整个天空,俯照一方大地。
夜风轻轻卷来,细声碎语,漫过千沙万石,揉皱一海碧波。
船自顾自地漂着。
很自然的,亦儿竟然真的离开了孤魂岛。
当亦儿发现船靠岸的陆路并不是孤魂岛时,一阵狂喜:“哈哈,老天都送我出来玩!”只是一阵迷糊,她到底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不知道走法,也没有划船啊!
很自然的,当岛上的人发现亦儿失踪后,一阵慌乱。最后断定她出岛了,师父和众师哥非常担心,想出去找,但……没有船。
岛外对伏若亦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间,伏若亦之于岛外的世间则是一个未染之身。两向碰撞,岛外的阳光是暖是炎,岛外的风是柔是冽,岛外的人是善是恶,须知这条道路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踏印地走出来的。
亦儿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信自往前走。她先穿越一片树林,觉得这里的泥土味很重,没有岛上的草木香雅。
铛铛……铛铛。
附近有人。
亦儿寻声而去,看见一堆人在打架,便看戏般理直气壮地站在一边观赏。
他们的身手还可以。但是,五个打一个。亦儿有点抱不平:我和晏师哥也是一打一的,怎么就没想到以多欺少呢,“奇怪,怎么大白天的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斗狠?”
突然混乱中有人开口。
“秦楼月,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没有。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没必要向无辜的人下手。”是那个被五个人围攻的年轻人,他手中有剑,但并未出鞘。
“无辜?笑话!那是他的儿子,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们已经牺牲三个人了!”
“三年前你已经坏过事了,如今还想从中作梗吗!”
“你诸多阻挠,我们怎么向少主交待?”
“责任我秦楼月一力承担!”他忙着招架,“你们再咄咄逼人,休怪我不客气。”
“你收手,我们就停手。”
“那只是他儿子,没必要付出死的代价!”话音一落,剑出鞘,五人立即各披一剑,败下阵来,“我不想牺牲任何无辜的人。你们走。”
“你……你,我们会向少主如实禀告的。走!”五人咬咬牙,狼狈地连滚带爬逃走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收剑入鞘。这不是他的佩剑,只是为了不招摇,随意带把普通的精钢剑。如果刚才出鞘的是这人的佩剑,恐怕剑下留不住一丝生魂。
“你刚才的剑法很不错啊!”亦儿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看见他干净利落地打败五人,一时兴奋冲了出来。
年轻人一怔,他竟然没有发现旁边有人。不,是刚才在此的六个人都没有发现有第七个人的存在。是自己大意,还是来人刻意隐声?他觉得少年身上应该有不弱的武功,但到底如何心里竟没了底。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身象牙白衣袍,稍大了点,虽然蒙了点灰尘泥土,但仍看得出有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看眼色和神情,只道是天真无邪,不见半点城府。
“喂,我跟你说话。”亦儿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的剑法很高明呢!”
“献丑。”年轻人抱拳。
“不丑不丑。”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年轻人发现眼前之人说话有些奇怪,不禁问了句。
“我姓伏。”
“伏少侠……”
“什么‘少侠’?我不叫伏少侠。”
“嗯?”
“你叫什么?”
“秦楼月,楼台高月。”年轻人点头示意。
“‘秦楼月’?怎么听起来像作诗的……”
“这里地处偏僻,敢问公子在这里所为何事?”秦楼月想尽快弄清楚情况。
“没干什么,我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看见你和他们交手,就在那边看,没想到被你发现了。你功夫不错,我师哥经常听不出我在旁边。”亦儿若无其事地说道。
什么被我发现了?明明是你自己窜出来吓我一跳的。
“你师哥?敢问公子师承何处?尊师高名?”秦楼月觉得这位伏公子的言行还不是一般的奇怪。
“这个,能不能不告诉你,我是背着他们偷偷溜出来的。”
“既然公子有难处,在下不便多问。”他似乎挺单纯的,秦楼月这么想。
“楼月,你这里熟悉吗?我走不出去了,能带我出去吗?”
秦楼月没想到会被一个陌生公子称作“楼月”,“还好吧,出了林子绕过座山就是白州,我正要去那里。如不嫌弃,在下的马车可以载你一程。”
“白州,听名字还不错,你能带我去吗?”
“‘听名字’?你不知道吗?”南宫城在白州,武林人士无人不知盟主所在。
“白……州?我好像听说过什么南宫城的。”
“这……想必尊师是隐世高人吧?”秦楼月已认定这是一个奇怪的少年。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亦儿莫名其妙地耸耸肩。她只知道师父名叫“莫桑林”,至于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隐世高人”就真的不知道了,师父自己没说过,这不能怪她。
秦楼月敏捷地察觉到要和这位伏公子正常地对话有相当的难度。
“走了,走了。”亦儿一把拉住秦楼月的衣肘。
秦楼月不习惯和别人太过亲近,更别说和陌生人拉拉扯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本是很沉默的人,眉宇间像孤月那样幽郁,如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怨,如有重重矛盾纠结于眉睫,乌黑的眼瞳单纯而含情,似乎从未有人走进这双黑瞳主人的内心,也似乎从不愿有人进入那个地方。
两人同坐一辆银缎描紫兰花纹的马车,虽不华丽但很素雅。许是老马识途,并没有人坐在马车夫的位子上。秦楼月的座位底下有一个稍显陈旧的黄花梨鸟纹箱,装饰看上去有点阴郁,亦儿瞥了一眼,并没有太大兴趣。
马车抵达镇上,已是两天后的晡时。
白州果然热闹。
大街小巷纵横交错,一眼望不到尽头。沿街琳琅满目的店铺,茶馆、酒家、客栈,金楼银阁、手工作坊、赌坊、怡红院等十行百业大张旗鼓,吆喝揽客,行人游客充斥着街头巷尾,热闹得近乎噪杂。
“怎么有那么多人?”亦儿从没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阵势。
“南宫城主南宫敌是武林盟主,白州当然热闹,尤其过两个月……”
“是不是有个什么武林大会?”亦儿似乎听两位师哥谈起过。
总算还有点明白,秦楼月点了点头。
大街上人来人往,过客无数。
“我饿了。”
“伏公子,在下……”
“你能不能不要说‘在下在下’,听上去怪怪的。”
秦楼月笑笑:“我在‘眠云传舍’下榻,不如去那里吃饭。”
传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