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动了淫邪之念,初舞便不会失手。秦楼月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心思在屋内的乱糟糟上。照初舞一贯的做法,应该不至于会这样。还发生了其他事么?他脚下踩到了东西,低头一看,是被扯碎的衣料。不止被扯碎的衣裙锦缎,扯断的腰带、衿带散落好几处,狼狈不堪。初舞会连侯寿也制不住么?他起身看看四周,桌上是零乱的杯盘,还有香灰。从进屋起,他就闻到一股微弱的异香。蕃莲纹香炉倒在桌上,他沾了一抹焚香灰,凑到鼻下闻了闻。
“酥寒散?”他轻声惊叹,这一闻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你识得?此物有何用?”
秦楼月脸色煞是凝重,却尽力克制,“催人淫邪。”
鹄兮再看看屋内的,心下也明白几分。
“你呢,有发现什么么?”秦楼月问道。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敬,但是侯寿的死确实帮了我不少。”
秦楼月不解,只见鹄兮将手中白布捏着的东西伸到自己眼前。他岂有不认得之理,烛光下三寸细针淡淡莹蓝却被血污浸染,针尾是精致的螺旋纹。这是初舞的东西。
“这个你认得吗?应该是致命的凶器。”后面是鹄兮的推测,然而却是十拿九稳的推测,“侯寿后颈的致命伤应该是这细针所刺穿。这个位置,和我之前追查的近几年权要被杀案中死者的致命伤一致,虽然侯寿的伤口不如之前那些人干净利落,但就结果来看都是一针毙命。可以说,手法如出一辙。而且他们死前都献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秦楼月不语。
“之前我总是觉得,刺杀那些权贵应该是功夫精深的人。因为后颈的这个位置很隐蔽,而被杀的人之中不乏江湖中的武道高手,要留下这么干脆的致命伤,对方的武功至少应在那些人之上。但是今天看来又不是那么回事。据侯府人说,侯寿没有一点功夫,可是屋内有剧烈搏打的痕迹,如果真的功夫高深不至于会如此。所以我现在想,专挑这种死角下手的人原本的目的也应该是不想引人注意,那么如果是高手的话完全可以做到连针眼般细微的伤口也不留那样的隐蔽。”
“你想说……也有可能是武功并不高强的人下的手?”秦楼月也不否认鹄兮的想法,“可那个人靠什么得手而又能全身而退呢?”
“这个我没想到。”鹄兮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想到一个人。我知道今夜侯寿约了初舞在这里见面,是我疏忽了。”
秦楼月心惊,他知道鹄兮是那种只要看到一点微光就能找到一片光明的人。
鹄兮就是有这种能耐。
“之前察看了近年这些权要被杀的案卷,发现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虽然记录的时候只是一笔带过,未作详细叙述……这些人死前,无一例外,都和初舞有过碰。”
秦楼月皱了皱眉。
“我以为,凭借初舞的资历和这些人都有所碰也并不奇怪。可是,当时我忽略了一件事……时间。”
“时间?”
“有些案件距今已五六个年头,当时的初舞不过十四左右,名声和地位远不及现在,论资历和这些被杀之人相差甚远,不可能有机会游刃于权要之间。我估算了下,第一起凶案发生的时候和初舞开始为江湖所知晓的时间相差无多。”
“你怀疑初舞?”
“不是我要怀疑,事实上就是有那么多耐人寻味的巧合。”鹄兮继续说道:“在这么多凶案中,只有一起例外……侯勤的死。从死因上看,和那些死者不同。可是我也找到了和初舞有所牵扯的东西,尽管我不认为侯勤是她杀的,而和侯寿有关系。”
鹄兮的这个想法和秦楼月一样。
“初舞如何频频碰到大人物而声名鹊起,背后难道没有人么?”鹄兮坚定地看了秦楼月一眼,“你之前说过,你清楚初舞是个怎样的人。我可以认为你和初舞熟识么?我可以认为你们之间的熟识非比寻常么?我可以认为你们身后有着至少是相通的秘密么?”鹄兮步步逼进。
秦楼月无从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都让他束手无策。
这次初舞太不小心了。秦楼月并不认为侯寿得到了初舞。因为如果是这样,以初舞的性格,会将他碎尸的。
他眉头微紧,突然想到一件事,如雷一震,极为紧张地上前抓着鹄兮的肩,“跟我去雪邸!现在!”
鹄兮稳住了躯壳,“现在估计人也快到雪邸了,追也来不及。”
“现在伏若亦正在去雪邸的路上!不能让她见到初舞!”
鹄兮感到有些异样,“你说什么?”
秦楼月脸上写满了惊慌,“好,我告诉你,侯寿是初舞杀的!不能让伏若亦见到现在的初舞!”
鹄兮见秦楼月这么肯定,是相信的。
“伏若亦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什么都不懂,所以连我这样的人都愿意相信!可是,初舞不同,像初舞那样怀含深渊般的悲哀,如果失控,绝不是她所能对付的人!”秦楼月眼中近乎祈求,“初舞、初舞是……”
听见秦楼月最后那句话,鹄兮的脑中开始混乱。鹄兮显然一下子难以接受,原来以为已经碰到了真相,却发现自己连表象都没有看清楚,到头来还是把亦儿卷了进来。
直到这时,鹄兮才感觉到,当初留下她一个人,是多么让他后悔的一个决定。
天风响林梢,深空落雪语,寡影院落画栏曲,瑶台无处邀。
夜暗得真实,似要让这人间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
寒州雪邸中,没有半丝生气。
雪遣楼中弥漫着一股异香。这香毫不费力地摧垮人的定力,唆人思邪。
黑暗中屋中,隐隐看见一个微颤的未穿衣身影,白衫长衣乱糟糟地拖曳,沾着点点滴滴深色的斑驳之迹。
初舞失了魂地驰骋而归,弃马入邸。此刻思绪慢慢开始凝结。这酥寒散侵体已深,初舞深深地怨恨着侯寿,竭力抗衡着躯体难以平复的躁动,俯身坐在榻沿。初舞手指紧抓着垫榻的绸缎,长发披散,垂至榻沿。
你也知道这酥寒散不比其他的春邪药物,越是抵抗,越是会深入体肤……
耳边不断传来侯寿粗淫的声音。
初舞痛苦地喘着息,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侯寿那时的眼神。江湖经年,究竟有多少次被这样的眼神刺伤自尊,连初舞自己也数不清楚。任凭初舞如何去忘记,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时间一久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既然你本性****,就做一个女人该做的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初舞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模糊不清的羞愧含着恨意,颤颤地抚罩了脸庞……这样的容颜不是我想要的!
空虚而脆弱的眼神透过指缝,看向摸不到的底的闇幕。
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多,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天?初舞很想嘲弄一番。
老天爷在哪儿?他给了我什么?
就是那个自称为老天爷的东西把我的一切夺得一干二净!
我要这容颜作什么?是老天爷的补偿么……就是这容颜,连我最后的自尊也不放过!
你本来就是个妖孽……
我不是妖孽,这才是真正的我!
屈辱的话语和眼神,初舞一刻也不想忍耐下去了。
瑟瑟冷风穿堂入室,寒邪之气混入了躁热之息。
雪邸外,轻骑驻足。
伏若亦盈动一跃下马,她眼角一瞥,注意到雪邸门前地上快被雪覆盖了的踏蹄印。难道有谁来了么?她又看见雪邸大门敞开,心中好生奇怪。
大地覆雪,伏若亦踏入邸中,步履声不闻一星半点。深空无月,伏若亦怀含着“千雪月株”,周身通透着淡淡的光芒。
她走到雪带楼下,向楼顶望了望。楼顶并没有人。
今夜初舞不看雪景吗?
伏若亦可惜着,料想初舞定在雪遣楼的卧室中,于是又径直往里走。她突然想到,现在已是深更半夜,初舞既然没有看雪景,必然已就寝,此刻去,岂不打扰了人。她正觉得不妥,却已踏进雪遣楼中。
初舞的卧室竟然也微微启着一条缝。伏若亦闻到一丝极其微茫的香气,似乎是从屋内散发出来的。她不太喜欢这香气,向空中挥了挥。话说伏若亦还从来没进过初舞的房间。她侧耳听到屋内有细微的声响,于是轻轻弄开了门。
屋内一片黑暗,然而伏若亦身上带着点光芒,勉勉强强能不撞到屋内的陈设。
这屋内的香气比刚才屋外来得少许重了点。伏若亦循着香源找去,突然看见榻沿上一个白色的身影。
伏若亦壮着胆子靠近。她听到微弱的喘息声,香气中混着一丝血气。
“初舞?”那个身影看起来很虚弱,这屋子除了初舞应该不会有别人,她小心地叫了一声。
白色的身影闻声微微一动,很快隐含了慌乱,却没有回答。
伏若亦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向那个身影的容颜。是初舞没错啊,可是她却有种不安的感觉。她上下看了看,初舞长发披散,白衫半敞,长衫上沾着些暗色的印迹。初舞好像很不对劲,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味。
初舞怎么了?
突然,伏若亦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
初舞像是料到了这响动,从黑暗中看着她。
借着伏若亦身上的微光,初舞朦朦胧胧能看清她不寻常的表情。
这个眼神好像有点不同……单纯地诧异,单纯地难以置信。没有一丝轻蔑和不屑,更没有分毫的邪念。
就算是如此,那又怎么样。
可是,伏若亦真的是被吓到了。她瘫坐在地上,手在抖栗。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她伸出一只手,竭力不让它抖栗,想去摸看上去气虚的初舞。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刚才没有看错。
伏若亦的眼神中是不言而喻的诧异,不着痕迹的害怕,声音像是被人堵住叫喊不出来,过了很久才隐隐地说出一句话,这话似只说给自己听。
因为在她看来,这句话是个极为不好笑的笑话。
“你……你是男子?”
白衣人分明感受到了伏若亦话语中的质疑,却又无可辩驳。
“怎么……你现在才发现么。”气息虚弱的话音冷冷的。
这不是伏若亦所熟悉的初舞的声音,而是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
“你……你的声音?”
“认不出我了?”微芒的黑暗中,他脸上浅淡的讽笑没人看得见。
他心里明知道,凭伏若亦的见识,一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绝不可能会保持镇定,更明白一旦这层纱捅破之后,他的欺骗是会招来怨恨的。原本,伏若亦的存在时常让他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但是看见她的震惊,心里还是挣扎着痛。酥寒散的药性渐深,他无力一边抗衡着邪念,一边应付着眼前的伏若亦,躯体虚寒却又实为白热难耐。
为什么要害怕他,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女子,一次也没有。
伏若亦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为什么又是这样。原以为熟悉的人,瞬间又变得陌生了。此刻,她的茫然更胜于当夜西幽谷秦楼月叛走。因为这一次,不但弄不清真相,她连这个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的人都没能看清楚原样。到底,她身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间;到底,什么才叫江湖,有没有人能告诉她。
她依旧很是不信,“你不是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