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家五兄妹头一次汇聚在七香居酒店里共进晚餐。这并不是为了什么喜庆，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周伯均坚持要和老婆离婚，戴玉珍已经不给他饭吃了。她不给他饭吃的办法不是她不在家住，或者不做饭。而是做了饭，她自己和周林（同时也送给周号）先吃完就收拾掉，等周伯均回来时，就啥也没有了。另一个原因是姜可音带着忙忙回了娘家再不回来。周家哥仨只有两个媳妇，平时都是她们做饭，现在一个怄气、一个逃避，而周伯均和周伯东又最讨厌做饭，周伯雨则干脆就没做过饭，于是他们就约了居美到饭店来吃。居美几次想拉毕沅出来一起吃，都被谢绝。今晚伯雨和周萌都回来了，大家正好聚一聚。
虽然兄弟姐妹全到了，可大家都忧心忡忡的，吃得很没情绪。近一时期，周家出现一系列难题，除了《雪血江山图》是大家共同的难题之外，每个人又都有各自的难题。
老大周伯均今天又到法院去敦促离婚的事，回到单位就接到戴少人的电话。戴少人说就因为那幅画，省人大费主任被彻底打发回家了，我这个副市长和你这个画院院长也岌岌可危。现在，我在上头还能保保你，你要是和我姐离喽，我不参与整你就是宽宏大量了。你看着办。
老二周伯东的爱情扁担一头挑着贝丝，一头挑着姜可音。放又放不下，挑又挑不动，精神和感情上已有些焦头烂额。
老三周伯雨真正成了情痴。他不再出去写生，每天为吉玉的事在屋子里走对角线。谁给送饭就吃一口，没人给送就不吃，惟独忘不了一口口喝酒。吉玉人虽找到了，可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成了周家的共同难题。
居美呢？自从回到墨园之后，就被罩上了一团霉气。她觉得这团霉气越来越厚重，让她感到窒闷。白天，墨园里只剩下周月舟、傻子号、大嫂，以及毕沅、杨嫂和她。二舅周月舟的房间永远一片死寂；傻子号时而发出一声长嚎；最近又增加了大嫂的哭喊声，使墨园在窒闷中又平添了一些恶性刺激，让她经常心惊胆战。而毕沅是真有道行，无论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她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单单捧着书从早晨看到晚上这一点，居美就受不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没法留在墨园了，这不能不使她伤感。
五人中，只有周萌是最轻松的。她虽然也饱经磨难，可那一切毕竟过去。眼前，她的生活充满玫瑰色，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所以总是笑。现在，她吃着、喝着，突然噗地又笑了，差点把饭喷到别人的碗里。
居美用纸巾擦着嘴，她的动作温文尔雅，让人感到很有修养：“萌萌，你肚子里装着什么可笑的事儿？这么有爆发力？”
周萌也在揩嘴，不过她的动作可不够讲究，只随随便便地一抹：“我……我是……”她又笑起来。
周伯均瞥了她一眼，内容是：多大了？还这么孩子气！
周伯东似乎并没注意小妹的笑，他正在想大家应该研究一下吉玉的事。周伯雨苦着脸在对着眼前的一盘茄条出神。他的眼圈儿青灰，明显睡眠不足。他凝视着那盘茄条在回想吉玉衰老的脸。那茄条油亮、油亮的，能看得出烧得很好。
居美说：“萌萌，我们吃得也实在有些沉闷，把你肚子里的笑料倒出来展览一下，也好活跃活跃气氛。”
周萌收住笑说：“我突然发现我们五个全是光棍儿。”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愣了。
仔细想一想也是。老三周伯雨和周萌是真正的光棍；居美也是独身一个；老大、老二虽然都有夫人，可也都等于是独身了；再往上一想，毕沅是半世孀居，周月舟是终身没娶。看样子傻子号这辈子也别想娶媳妇了。
“现在我们家有点邪门儿。”周萌喝了一口啤酒，“比如，先后出现了两幅爷爷的《雪血江山图》，都是赝品。真迹又在哪里呢？爷爷配制颜料的秘方失传了，三哥成年累月到大山里去采集石头，研哪，磨呀，都快把自己弄傻了。在婚姻上咱家又处在大动荡、大改组的时代。好事坏事、大喜大悲层出不穷。我看大家有必要研究一下，这可是涉及到苦山大师后代兴衰的大事。你说呢，表姐？”说完看着居美，等她回答。
居美笑笑说：“这得让大哥说了算。”
周萌说：“大嫂不给他饭吃，眼睛都饿蓝了，还顾得上别人吗？今天轮到女性坐庄，我主持会，表姐掌舵。”
居美说：“我在国外遇到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和至近的人研究时，就感到很孤单。能和兄弟姐妹一起探讨些不能和别人说的事，真是很幸福，我们应该珍惜。”
周萌举起杯说：“我建议就为表姐刚才的话干一杯！”
居美的话真的感动了大家，五个人都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几杯酒入腹，周伯均心里暖融融的，他好久没有这种心情了。刚才居美的话感动了他。是啊，兄弟姐妹团团围坐一起喝酒，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他想起父母去世得早，除了居美之外，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他拉扯大的。那时候有多难哪！周伯均这么一想，无数往事就一股脑涌到眼前，心情也就越发激动。
周伯东也被居美的话感动了。他想起居美作为一名流落海外的孤身女子，倾家荡产，为的是把爷爷的画归还祖国。这种做法，无论对于一个家族，还是一个民族，或者对于整个中国书画界，都是一个壮举。其中的精神和做人的大义实堪称颂。尤其是三百四十万美元变成一幅假画之后，居美所表现出的沉稳和从容更令他钦佩不已。相反，倒是自己只顾纠缠自己的事，对查画的事抓得不紧。
想到这儿，他说：“一晃儿，表姐都回来二十几天了，可《雪血江山图》的事，还没个结论。原来我说要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的，可因为乱事太多，投入的精力也不够，致使迟迟得不出结论。不过，凭我的预感，两幅赝品之后，真迹的出现肯定不远了。”
周伯均说：“画展的事，无论对我们家族，还是我们每个人，都是惟此为大，可就卡在爷爷的画上迟迟难以推进。我想是不是就把这幅赝品拿出去展览算了，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周伯东说：“这不好。到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能欺世。一定要拿出去的话，至少也要标明是赝品。不过，那样展与不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周伯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是怕大家失去这次机会。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广泛动员一下，在更大的范围内征集一下爷爷的真迹。同时，我们自己的画也要积极准备。伯雨，你得抓紧哪！”
周伯雨正对着眼前的一盘小菜出神。
周伯均盯住他的脸问：“你的画准备怎么样了？”
这回周伯雨听见了，他没精打采说：“我不参加。”
周伯均问：“为什么？”
周伯雨说：“我没有满意作品，而且，爷爷的颜料配方也没研究出来。”
周伯均说：“艺无止境，到什么时候自己也不会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你还是准备几幅的好。”
周伯东也对周伯雨说：“如果画展搞不成，那就算了。要是搞，你必须参加。伯雨，你的画满纸都是才气，就是你自己看不见……”
正说着周萌喊起来：“哎！好像大嫂在门外闪了一下。”说完，又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不是。——大哥，你和大嫂的事怎么样了？按理，我们都应该劝你不离，可我们都不愿意劝阻你，至少我是不会劝阻的。是这样吧，同胞们？”
大家谁也不做声。
周萌接着说：“看来没人说‘不’，那么，希望大哥再努一把力，争取在我出国留学之前能离完，最好还能看到新大嫂。”
“贫嘴。”这回周伯均真的不高兴了，可是，他很快又换成柔和的语气说，“老妹儿，我的事儿，我自己处理。你还是把你自己的事管好吧。你和贝尔怎么样了？”
周萌的眼睛谁也不看，只把手中的酒杯举了一下说：“我们是个性解放。”
居美歪过头去小声问：“真解放了？”
周萌笑：“还没呢，不过快了。一切顺乎自然！这叫尊重人的行为科学。咦？大哥不需要我帮助，二哥你呢？”
周伯东叹了口气：“谁也帮不了我，不过有件事我应该让你们知道——贝丝来了。”
其实他们兄妹中，只有老大和老三不知道贝丝的到来。周伯东说这句话时，老三周伯雨正蹙着眉头想心事，二哥的话他没听见，所以没什么反应。
周伯均吃惊地把头扭向二弟问：“什么时候？”
周伯东说：“和表姐是同一天来的。”
周萌说：“你们上午到机场去接表姐，我和贝尔下午去接的贝丝。”
周伯均又问：“她现在在哪儿？”他想问怎么没到我们家来，却没说出口。
周伯东说：“她在梨花峪。”
周伯均再问：“你们怎么样？”
周伯东叹了口气。
周萌笑说：“二哥早和她上床了。”
周伯东严肃地说：“萌萌，你怎么胡说？”
周萌瞪大眼睛说：“怎么，难道还没有哇？”
周伯东说：“根本没有。”
周萌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二哥，你可真是……”
周伯均问：“她有什么要求？”
周伯东说：“她说……”
居美说：“我想，她肯定要你跟她去美国，要么就和她生个孩子，将来她和孩子一起生活。对不对？”
周伯东点了点头。
周伯均意识到了什么：“她一直独身？”
居美说：“是的。我想，她对二弟提出的两个要求必须达到一个，否则她会死。她这个人就这样任性，可爱也可爱在这儿。”
周萌说：“我和贝尔早就设计好了，我们俩都认为我二哥和他姐成为情人是最好的方案，一定是二哥特孔老二……”
周伯均问：“可音知道不？”
周伯东说：“知道。可是她怕我为难又装做不知道，只是找借口不在家住。”
周伯均叹气：“可音是太贤惠了。这件事也真是难。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去看看贝丝，只是怕可音……”
周萌说：“可音是个好妻子、好嫂子，但她战胜不了爱情的排他性。所以，我和贝尔想和二嫂谈一谈，希望她能接受二哥和贝丝的情人关系……”
居美说：“我看这是最佳方案。二弟有一个中国妻子，一个美国情人。”
周萌说：“听说过鹊鹅吗？鹊鹅就是一公两母的三情家庭。”
周伯东说：“这怎么可以呢？将来再给贝尔找个情人，看你如何？”
周萌说：“这有什么呢？和平竞争嘛！我接受。”
居美随声附和：“我看只能这样。”
周伯东频频摇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居美穷追不舍：“伯东，今天都是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说贝丝和可音这两个人你最爱谁？”
周伯东毫不含糊：“当然是贝丝，不过可音真的爱我。她是贤妻良母，我不能伤害她。我希望我们家的每个成员都不要伤害她，她对我和对我们家族都有功劳，没有过错。”
居美似乎正等他这样说：“那么你和她保持夫妻关系，和贝丝保持情人关系不是各得其所吗？贝丝也不要求你和可音离婚，只是要求将来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陪伴她度过余生而已嘛。”
周萌大包大揽地：“二哥，我和贝尔帮你。”
周伯东连连摆手说：“这件事别人帮不上，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至于怎么办？以后再说吧。”
周伯均说：“总之，我们不能伤害贝丝，也不能伤害可音。在这种情况下，伯东，我看你就顺其自然。我们谁也帮不了你，不过三弟和吉玉的事情我们倒是可以帮忙。当初吉玉是为了伯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不从感情上，就是从道义上，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当初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她却活着。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救，首先要帮她解决生活问题，然后再看看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如果有可能，无论那个姓黑的老头儿提出什么条件，只要他能放过吉玉，我们都可以接受。第一步先解决吉玉的生活问题，我拿一万元。”
周萌连连拍手：“大哥不愧是咱们家族的领袖，有气派！这回咱们墨园得准备两台花轿，把贝丝、吉玉一起抬进来！”
周伯东好像没听到周萌的话，接着周伯均的话说：“这一万块钱我们俩拿吧，各拿五千。”
居美接话说：“这一万我先拿，你们时间长着呢。”
周萌说：“让大家共同拥有这个机会吧，四个人均摊，我也算一份儿。”
周伯均说：“你在念书，还要出国留学，算了。”
周萌说：“我这是给贝尔一个表现的机会。”
周伯均说：“那你拿一千，我们三个各拿三千。”
周萌说：“我也拿三千，给三哥留下两千做活动经费。吉玉是我们大家的，我们一定要把她请回来。”
周伯均只好同意：“也好。伯雨，明天你就拿钱去找她。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得到准确的消息说——我们这里要动迁。”
大家听这话都一愣。
周萌说：“动迁、动迁，总是动迁。前几次顶住了，这次还得顶，至少应该做苦山大师纪念馆嘛。大哥，你再给他们打个报告。”
周伯均说：“报告我早打了，也和他们交涉了几次，看来没有用，墨园很可能在半年之内就要被推倒了。”
周伯均这么一说，大家都很伤感。
二
回墨园的路上，周伯东想起今天本打算去梨花峪看贝丝的，这么一忙倒把时间挤没了。现在想去又没了车，明天他还想起早去找吉玉。那么还是现在去看贝丝，干脆坐出租车吧。他刚要转身却被周伯雨拉住了，他要他和居美姐到他的屋子里谈点事。
三人便进了周伯雨的房间。
周伯均看着他们三个进去后又站了一阵，才回自己屋去。
三个人进屋后，周伯雨把他研磨的岩彩和用这种颜料所画的几幅画拿出来让周伯东和居美看。周伯东看后很是惊喜：
“伯雨，这就是爷爷的颜色！你研究成功了！”
周伯雨没做声。
居美也拿过来仔细看着说：“没错，这就是外公的颜色，可怎么就两种颜色呢？”
周伯东说：“有两种颜色成功了，后面就有三种、四种。伯雨，你这两种是用什么方法搞的？”
周伯雨说：“方法和过去相同，只是原料和过去不一样。”
周伯东说：“你说的原料是指石头？”
周伯雨说：“是。”
周伯东说：“那么这次的石头和以前的有什么不同？”
周伯雨说：“前些天我在梨花峪采集石头，发现大哥在一棵老梨树下刨着什么。我还没走近，他就走了。我到他刨的地方一看，就发现了这种石头。其实，我经常在那一带转，如果不是见到大哥在那里刨什么，我仍然不会注意这种石头。”
他说着把他拣来的“周朱”彩石拿给周伯东和居美，两个人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周伯东问：
“你就是用这种石头研磨的‘周朱’？”
“对。”
“你说大哥先在那儿刨这种石头？”
“对。”
“你会不会是看错人了？”
“没错。”
周伯东和居美相互看了看。
居美说：“我刚到家就觉得大舅没把秘方传下来的说法不对。看来……”居美忽然不说下去，很勉强地笑着说：“算了。自家的事先放一放，吉玉的事最重要。伯雨，别忘了明天把钱送去。”
三
黑雨坐在自家的小院里写作业。阳光和地面上反射出来的热量把她的鼻尖儿烤出许多细密的汗珠。从逆光的角度看去，那毛茸茸的头发仿佛在燃烧。大概是觉得屁股底下的砖头有点矮，她把本子放在地上站起来又捡了一块半截砖头垒上，坐下来再把作业本垫在大腿上继续写。她的小手狠劲儿地捏着铅笔，牙咬着下嘴唇，写得聚精会神。不知谁家在附近倒垃圾，一团尘土弥漫过来，黑雨连打了两个喷嚏，用手扇了扇漫卷过来的烟尘又继续写。后来口渴了，进屋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着，然后把瓢放在身边的石头上再接着写。大概使劲儿过猛，铅笔一跳，笔尖儿断了。黑雨愣了好一阵，又把断掉的铅笔尖儿捡起来捏着写。可那个断掉的铅笔尖实在太小了，怎么也捏不住。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很不情愿地把那个铅笔尖儿扔掉了。然后，她又取出小刀削铅笔，她削得很仔细。眼见要削完时，笔尖儿又断了。黑雨愣了好一阵，最后把头抵在膝盖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周伯雨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