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悦出生百天,华梅儿就主动带着孩子、丫鬟和老福伯从主宅搬出。主仆四人于菜地后面盖了间木屋,从后院开了个小门,又把菜园改成药圃,这样定居下来。
一住十余年。事情看在某些人眼里,就觉得华梅儿做贼心虚、心中有愧。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免得忍受府中上下的怪异眼神。
这种说法略微站不住脚的地方,就是十几年来,定军侯始终对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很尊重、很照顾——年俸、月供、家宴,次次不落都会派人去请,即使二夫人反反复复地拿“身体不适,不便参加”这种老套理由来搪塞,定军侯也从未因此发火。
而定军侯对“提前几个月出生的齐悦”,也做到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其他三位孩子有的,这位小公子也一定会派人送去;其他三个孩子没有的,只要这位小公子开口,做父亲的也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满意。
轩辕野蔷的三个孩子和华梅儿的儿子之间也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虽然偶尔闹闹别扭,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尤其瓷娃娃一样可爱的二小姐,更是整天像跟屁虫一样黏着二哥。
但定军侯本人从来不肯踏入被改成药圃后的小院半步,华梅儿也极少从那座院子里走出来。除了偶尔见见上门求医的病人外,几乎与世隔绝。
于是大家都觉得二夫人与小公子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齐悦每次出门时候,总能感觉别人对自己背后投来怜悯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家日子过的不但很好,甚至可能比绝大多数人想象中更好一点。
道理很简单:
因为母亲煮的粥,比府上送来的燕窝鱼翅羹更好喝!
因为穆阿姨织的衣裳,比让主宅丫鬟流口水的水火貂皮大衣更温暖合体!
甚至福伯养的那条每天懒洋洋的、连毛都快要掉光的大黄狗,也比前院看似威风凛凛的纯种獒犬更厉害!
可大黄为什么能打赢比自己体形壮出三倍的对手呢?
“咳咳……老奴这条狗没掉毛之前,别人都叫它狮子。”这是福伯笑眯眯的解释。
“嗯。儿子,你要记住……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妈妈眨着眼睛回答。
对最后这个现象,齐悦没能得到确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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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侯府药圃旁的那条小径,就看到了家。
古香古色的木屋看似有些破旧,但粗矿纹路中却透着一种不倒的屹立感,仿佛无论什么样的雨打风吹,都无法将其动摇分毫。
老管家福伯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长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不知已经在院门口等了多久,睁着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齐恒半晌,脸上的皱纹这才舒展开来,笑道:“少爷,你没事就好。”
齐悦低声道:“我当然没事,怎么连您也惊动了?”
福伯哈哈笑道:“咱家少爷生平第一次打架,可不是小事!要是有人敢碰破你半块油皮,福伯我非扒了那人的皮不可……”
齐悦吐了吐舌头,指着木屋道:“妈妈她……”
福伯笑眯眯应道:“夫人正等着你呢。”
齐悦朝木屋跑了几步,忽然想起件事,停下脚步回头苦笑道:“福伯,您让大黄安份些!别总去咬小舞那条黑狗……我的药都快被她掏光了……”
“哦?知道了,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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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齐二少爷的童年远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要幸福——完全没有留下什么所谓的“继父阴影”,或者“单亲家庭子女抑郁症”。
这不仅因为齐悦的确比绝大多数同龄的孩子更聪明、更懂事,还因为齐悦有一位其他孩子都不曾拥有的伟大母亲。
在所有孩子心中,母亲都应该是伟大的。
齐悦坚信,自己的母亲格外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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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木屋,一股煎熬药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虽然不呛人,但实在浓郁的过份,整个屋子好像被笼罩在浓雾中一样。
齐悦筋着小鼻子闻了闻,有些无奈地挥扫着迷雾叫道:“穆阿姨,你又炼药啦?”
“小悦回来了?快帮阿姨看看,这炉药的火候如何?”
声音从炼丹炉旁响起,一位年轻妇人手拿折扇,正紧盯着面前的炉火一下又一下使劲扇动着。虽然一身粗布麻衣,偏偏让她穿出种雍容华贵的感觉,如果不是扇火的动作不合时宜,气质起码不逊于侯府中那位身份高贵的大夫人。
齐悦走到丹炉边隔着烟火望了望,闭上眼睛分辨道:“金石花、七叶草……还有毒龙诞!穆姨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哈?”
“快说说,能成不?”
“太晚了,加点三聚粉试试吧。”
“三聚粉?那能炼出什么?”
“大概……大概能提升到五级吧……”
“啊?什么五级?”
“出来就知道了……”
丢下的炼药迷穆阿姨,齐悦推开里间的房门,叫道:“妈妈,我今天打架了!”
温暖如春水的声音从室内传来:“乖儿子,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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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房间很简单。
一张大床,床前摆了张宽大的竹制摇椅;一个书柜,柜里塞满了各种古旧书籍;一面方桌,桌上放了一盏油灯、一壶香茶,桌前放了墩圆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华梅儿坐在摇椅上,捧一本竹简制成的古卷,就着微弱的灯光缓缓阅读,意态悠然。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却给人一种极为淡定从容的感觉,就像桌上的油灯一样,虽然不亮,却充满温暖。卷动竹简的素手洁白如玉,眸中仿佛带着一抹永远不会褪去的、婉如少女般的灵动笑意,将世间的一切悄悄收入眼底。
齐悦走进屋子,坐在圆凳上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这才笑嘻嘻答道:
“打赢了。”
“嗯,赢了就好。”
只阐述事实的平淡对答。打了架的儿子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打倒一名壮汉的过程;知道儿子打架的母亲也只是问了问结果,甚至不关心儿子有没有受伤。
沉默片刻,华梅儿轻轻将竹简放在桌上,看着儿子微笑问道:“昨天讲到哪里了?”
齐悦立刻来了精神,将圆凳移到母亲身前,答道:“讲刘表的长子刘琦骗诸葛先生上楼以后抽掉梯子,跪下来请诸葛亮救命!”
华梅儿柔声问道:“那诸葛亮是怎么回答的?”
“君不见,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乎?”齐悦挠了挠头,细细的眉毛皱成个小疙瘩,道:“虽然不知‘申生’和‘重耳’都是谁,与刘琦相比又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不过这句话孩儿倒是听懂了——就是诸葛先生劝刘琦,主动离开权利中心以自保。”
华梅儿淡淡道:“重耳,就是妈妈和你说过的晋文公。他为了保命,流亡在他国二十年,才回到晋国做了皇帝。后来指挥晋国大败楚军,成就了春秋第一强国。”
齐悦眼前一亮,恍然道:“原来是他!这晋文公是个人物,难怪连诸葛先生也要用他做例子来教人……”旋即摇了摇头笑道:“不过这刘琦的性子太软弱,只怕就算得了诸葛先生的妙计,最后也没有晋文公的造化。”
华梅儿笑道:“刘琦听诸葛亮的计,自请到江夏去做太守,总算保住一命……后来刘表去世,他匆匆忙忙赶到,却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又哭哭啼啼回去了。”
齐悦撇嘴道:“真是窝囊。”
华梅儿眨了眨眼睛,问道:“我的悦儿有什么理想?”
齐悦有些狡狯地看着母亲答道:“悦儿最想去妈妈的世界看看。”
华梅儿追问道:“那如果去不了呢?”
齐悦笑嘻嘻道:“悦儿的身体也学不了武技,在这边就只能老老实实当我的穿二代,争取把老妈留下的金银财宝全都花光算啦。”
华梅儿愕然道:“你怎知道老娘给你留了金银财宝?”
齐悦瞪大眼睛讶然道:“难道你没留?”
华梅儿故意板着脸道:“当然没留!”
齐悦委屈地一撅嘴:“为什么?”
华梅儿展颜一笑,原本温和平静的双眸中精光闪动,有股刀剑出鞘般的英姿飒爽,似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光芒旋即敛去,视线落回齐悦脸上,化为一名母亲对孩子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宠信和骄傲之情。
她看着儿子,用坚定到不容置疑地声音道:“因为我的乖乖好儿子比刘琦那窝囊废强一百倍、一千倍,就算对上诸葛亮也不会输!”
齐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你就一点家底也不给我留下?”
华梅儿嘿嘿怪笑道:“你老娘我既然能在这个世界白手起家,你为什么不能?”
齐悦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认真说道:“妈妈……”
“嗯?”
“我真的不是诸葛亮那种妖孽级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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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一阵压抑的喘息声,就好像有两只小老鼠急着从漏了口的罐子里钻出来一样。然后母子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各自捂住肚子,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哈。没关系,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诸葛亮。”
“那也不行!万一他从你说的那个三国位面里跑过来呢?”
“简单——你就去封神位面里,把老妖怪姜子牙揪出来对付他!”
“如果其他的老妖怪也跑出来怎么办?”
“唔……那你可以去学超级赛亚人变身……”
“哈哈!”
他们笑的很尽情、很张扬,充满欢愉。
一连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名字,伴随着连串笑声,从母子口中跳出来。
这些名字来自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枕边故事,来自一位母亲从一个世界所带来的千古风流,用十二年时间传承到孩子的世界中。
也许这个世界有些冷漠,有些乏味,有些没心没肺。
但母亲口中那些旁人从未讲过的故事,给齐悦内心填充出无数绚丽的色彩,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母子两人对抗这世界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