邳州城外鹿头村,红袖的爹爹敲了敲烟袋瓮声瓮气地说“今年的租怕是交不上啊”娘眉头眼里尽是愁容,闻听这句话,手上一个激灵,嘴上却强道:“愁什么,又不是咱一家,横竖交不上了,交不上就照交不上的打算。活人哪还能叫尿憋死。”
爹叹了口气,低下头默默无语。红袖蹭在灶门口拽着稻草玩儿,家里的花狸猫蹲在她脚边喵喵叫唤,想也是饿的打饥荒,今年的光景不好,是个旱天气,收成大不如往年。爹爹的水烟袋啪嗒啪嗒越吸眉头拧的越紧,娘哀声叹气拉着风箱,锅里熬着隔年的杂豆糊糊。稻米多不灌浆,红袖这样家里有隔年余粮的已是不多,地里的冬瓜豆子,没到成熟的季节差不多都被拔光吃了。
远远的传来一阵马铃声,一声鞭子脆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起几只扑棱着翅膀的鹧鸪,这个宁静的村庄空气里蓦然涌动着一股不安分的蠢蠢欲动的气流,似乎到处充斥着窥探的眼睛、窃窃的私语。
马铃声由远及近,左邻右舍的小孩跑跳着拍着巴掌跟着看热闹,红袖把糊糊碗一推,想出门去看热闹,“坐下”爹一声断喝“姑娘家家的整天胡出去野什么?还不洗碗抹锅去!”侧脸对娘说“像是人牙子李婆子来了”娘像是牙疼一样吸溜了一声“这光景保不准谁家又要卖儿卖女呢。”红袖不敢多听,连忙拾掇着碗筷就去河边洗去了。
刚矮身在码头蹲下,不防背上被人一推搡,粗声大气叫“这娃子身板倒结实。”红袖一惊之下有些着恼,恨恨扭过头去看,一个垂着大眼袋翻出红眼睑,容长脸面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皮笑肉不笑盯着她。河码头的沿子上还站着参差不齐四五个年纪和她相仿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有男有女,还有个围着褡裢拖着鼻涕比她还小的孩子。
红袖倒吸一口冷气,到了嘴边的骂人的话生生憋回去了,小脑袋里转了无数个圈圈,这个老太婆是谁呀?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这么多小孩子啊?红袖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着。“哈哈哈,这娃子眼睛真大,水银丸子似的,啧啧啧,这头面身条,要是叫丽春院的连老奶奶看见,一准出个好价钱。”红袖这才迷迷糊糊听出来了,敢情这就是爹娘说的,卖人的人牙子。
“你想干什么呀?我爹娘可就在附近呢,我喊一声他们都知道了。”红袖壮着胆气直瞪着婆子。“哎哟喂,我的好孩子,我还正要找你爹娘呢,快快领我去。”“我才不领你去,你是想卖我呢。”红袖碗也不洗了兜在围裙里,拨开那婆子要来摸她脸的手,从人空子里三钻两钻钻出去。
红袖扑到灶下正在刷锅台的娘怀里,捂着脸,从指头缝里往外瞧着。爹开了门堵在门口“啥事体啊?”门外正是那个长脸红眼睛婆子“大兄弟啊,给你道喜呢,你家姑娘大喜啊”“你这姓李的婆子着了疯魔不成啊?我家娃娃才八岁,有什么大喜呀,你胡咧咧啥呢,小心我拿锄头疙瘩凿你。”
婆子一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却说“哎呀哎呀,可不敢哪,听我把话说完哪”“有屁快放”“进去说不成吗?乡里乡亲的进去讨碗水喝呀。”一边堆出满脸笑容一边往屋里挤,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爹爹也不好拦着,任她挤进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娘搂着红袖,一脸担忧地看着红袖爹。
那婆子抚着掌粗声大气道“大兄弟,大妹子,瞧你们吓的这样,我一个老太婆一把老骨头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还怕我吃了你们不成?”
爹挠了挠头“李妈妈,按说叫您老一声妈妈,您老没事来我这草棚干啥?我石根虽穷但不卖女儿,您老不要白费口水,去别家试试吧。”
“兄弟这话就外道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老婆子能做下那号逼人卖儿女的混账缺德事吗?他们爷娘忍心自己要卖,横竖在屋里也是挨饿受冻等死,我老婆子把这些娃接去好人家,没准还能挣个前程,你说在理不在理?”
爹娘默然不语,像是防备心没那么重了,婆子嘿嘿笑说“大兄弟大妹子都是精干人,光景比别家都好,就这一宝贝闺女,别说卖了,就是旁人多看一眼去也舍不得呢,我老婆子虽说老了老了也不糊涂呀,叫你们卖闺女我不是找死吗,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呢。”
娘紧紧攥着的手一松,赶忙给粗陶的杯子加满了水端给了婆子“您老一向少走动,今天怎么得闲到我家来了?”
婆子叫声叨扰,接过来喝了几口“这不是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送给大妹子吗,也是这孩子的造化。”
爹娘忙问啥事这么好,婆子舌绽莲花“敢问大兄弟的东家可是侍郎徐老爷?自从徐老爷去年冬上仙去了,现下府里小官人主事,内院大太太当家。这大太太可是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识礼,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徐老爷生前的姬妾都遣散任凭嫁人去了,单单余下先头一个老姨奶奶,是北边人,光杆子无依无靠现下又得了病,眼看看不行了,也没个一儿半女的送终。大太太宽仁体下,想给这老姨奶奶认下个闺女,也好让她临了时候身边有个人。”
见爹娘听着入神,李婆子抿着嘴巴,故作神秘道“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大太太指明了要家生的丫头,怕外面买的不知道底细,过了府门就当姨奶奶生的小姐待,穿绫罗着绸缎,呼奴使婢,吃香喝辣啊!”
爹娘相顾无言,眼底净是狐疑神色“有这好事?”“那可不,千真万确,拿我性命赌咒,我看了四里八乡这一大圈,都是些命短福薄承不住的,就你家姑娘好,老婆子大半辈子下来了,看人准得很,这女娃子不得了啊,后背圆实,眉目清秀,天生富贵相。”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我们小门小户恐怕高攀不起。”爹爹很是踌躇。
“你们闺女过去,是去当东家小姐,又不是卖去别家当丫头,怎的好赖都不知道呢!有便宜不捡,我也无法”李婆子作势恼了,甩手要走。
娘见了忙不迭拦下,连连朝爹爹使眼色“李妈妈别恼啊,是我们当家的胆小怕事,您再细细说说……”爹娘和那婆子又叨叨咕咕半天。
红袖看着看着眼皮就架不住打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