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内。自打找下了红袖,李婆子忙不迭遣人通报了徐府。是以景德大娘一大清早颠着小脚来回大太太差事。
景德大娘远远地看到大太太跟前最得脸的红线丫头凝声屏气在廊下立着,小厮小丫头们齐刷刷跪了满地,不由唬的一大跳。
红线向她招招手,紧着赶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拢在耳边说“妈妈且慢进去,里面正发着火呢!”
景德大娘纳罕道“太太这一向吃斋念佛,少言寡语,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清早动干戈?”
红线正待说话,冷不防一只珐琅瓷杯子直直掼了出来。听得大太太的声音叫骂道:“他在外头任上亏了空,便要拿家里的钱去垫补?且不说已经是秋后的蝉鸣,每况愈下了,便是什么大家大业的哪里经得住这样败坏?我徐家造了什么孽,生下这种不肖子孙!老爷,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啊……”只听得翻箱倒柜乱成一片。
景德大娘和红线极少见得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顾不得避嫌,抢入了正房。眼见大少爷徐白的长随兴旺趴在榻前不住捣蒜般磕头,口称“大太太息怒。”
大太太鬓发散乱,家常戴着的缠珠抹额松着,因怕冷畏寒着的银线掐丝牡丹锦袍裙裾委地,尘埃裹挟,拖沓凌乱不堪,冷汗涔涔湿透了袍袖。兀自一手擎着青花双耳瓶准备砸下。
景德大娘一把抱住“我的好太太,您这是怎么啦?寒症还没大好,又生这样大气,仔细自己身子呀!”景德大娘原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从小带在身边,情比姐妹。大太太回身见是她来了,放下瓶子,一头扑在怀里呜呜地哭着。
一头哭,一头吩咐:“快去请他二叔来,把族长也叫来,大家做个了断!”景德大娘听了这话,像被针蛰了一下,扶着大太太双肩摇撼“您这是做什么呀?您糊涂了吗?”一头对下人说:“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许去请!大太太寒症发了气急,兼之想念大少爷了,这会子乏了要歇了,你们各自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许再提,否则撕烂你们的嘴!”
景德大娘双眉紧蹙,绕过屏风将花厅两道门掩了,回到正房关上门。跺着脚急道“太太呀,您这是干什么呀,您是要毁了这个家吗?”
大太太哽咽着“我何尝不知,请了族里人,徐白徐玉的出身免不得要曝光,纸包不住火,到时候,没有嫡出的孩子,这份产业怕是都难保,连你我的下半生都难安生了。”
景德大娘抚着大太太的背帮着她顺气“谁说不是呢,可怜您没个亲生的儿子,老爷在世时惹下的风流官司,招惹个上不得台面暗门子出身的鲁氏。您心里的苦哇,我老太婆最清楚。我看着您这么些年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将婊子生下的两个儿子认作亲生,含辛茹苦,为的不就是全老爷的面子,保住太太您的位置嘛,怎么现在反倒要前功尽弃吗?这么多年委屈辛苦心酸血泪您都白受啦?”
大太太咬着绢子,恨声道:“我何尝想前功尽弃,我是为了茗茗的前程着想不得不忍。顶着个侍郎遗孤,知府妹子的头衔选秀女,把握才大一些。眼看秋选要到了,茗茗要是能出人头地,选上采女,我这一世也不枉了。那俩杂种羔子也就没白容让教养。”
景德大娘连连点头称是“三小姐品貌出众,肯定能力压群芳,光宗耀祖。要是现在闹出来,老爷生前私蓄娼妓,还生下孩子,大少爷庶出身份继承不得爵位,他的前程没了不紧要,怕只怕连累小姐声誉,老爷老太爷几辈子积下的家业要拱手让与其他族人。恐怕到时候连同太太您也要担下知情不报、欺君罔上的罪名。为着三小姐,您少不得再忍一忍。”
大太太吸一口气,强子镇静下来,想想刚才真是凶险万分,握住景德大娘的手,眼眶一热:“好妹子,亏得你及时拦住,我现在身上一天不如一天了,徐白徐玉到底不是我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我看到他两个想起那个贱人就来气,这些年郁结在心,是以寒症久治不愈,只是茗茗,我实在放不下心就去了……”
景德大娘连忙拦下话头“太太您长命百岁,还有多少老福在后头要享呢,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大少爷人倒是不像他亲娘那般奸猾,既是初来乍到,免不得人情世故要打点,任上亏了空,少不得替他垫补垫补,就当是为三小姐铺路为您自己积德呢。”大太太颔首称是,吩咐账房拿钱给兴旺不提。
红线帮大太太换了衣裳,湖蓝堂子明黄蟹爪缠枝菊花,换了点翠的景泰蓝耳坠子,越发衬得大太太泛着玉色光泽的脸上端庄宁定。
景德大娘闲坐着看小丫头子给大太太用刨花水梳头发,忍不住叹“你才四十许的人,打扮起来就像三十出头,偏偏平日里穿的老气横秋的,还拄个拐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戏文里的佘太君下来了,整那么些花式做什么呢!”
大太太另挑了一幅翡翠东珠的耳坠子,换下景泰蓝的道“这个看着持重。我现下也老了,唯恐不服众,哪里再敢往轻佻里穿着,再说,老爷都不在了,打扮给谁看呢!”景德大娘不合接了一句口“便是老爷在世,也看不上几回,老爷的心都被徐鲁氏那个狐媚子勾去了。”大太太闻言面色一沉,生生把持住了,浮上一个惯有的清淡的笑容。“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瞧我这记性,正赶着回您呢,从咱家外乡佃户里头找了个相当的小丫头,算准了是属鸡的,闰二月生人,和徐鲁氏那属狗的贱人正好犯冲。”“办的不错,不要亏待这丫头,回头带过来我瞧一瞧。”
兴旺领完了银子来向大太太辞行,大太太问了他几句大少爷身体饮食起居的闲话,就打发他回徐白泉州任上去了。临走时,交代兴旺说“家里都好,让白儿放心,已经为他的庶母徐鲁氏找下了一个干闺女伺候着!”
大太太瞧着窗外浓荫掩映,一声声的蝉鸣,转头对梳头的小丫头说“已经立秋了吧?秋雨一过,这蝉声唱的就稀了。”说话间小丫头梳好了一个同心如意髻,绑好一色镶翡翠抹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