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自此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病逝渐入沉疴。双颧赤红、神思恍惚。一闭上眼,就看到爹娘触柱而亡那一刻的惨烈,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四散开去,犹如上林苑最深的那一抹凄艳的红枫。每逢她被此情此景惊醒,冷汗涔涔,心中如同被钝刀割裂般的撕痛。
这样日复一日辗转病榻之间,整个人形销骨立,瘦的如同纸片一般。初始,紫宸帝和皇后还象征性来探望一两次,见她一直这个模样,不由得也冷了心肠。蓬莱宫的后院渐渐冷落凋零、无人问津了。只有林纯如还时时带了药品吃食过来看望,望着红袖垂泪心痛,却又无计可施。淳于贵妃也时常派人送来一应需要的物事,红袖宫中才不至于青黄不接、用度过于寒碜。
这日锦年将林纯如带来的金丝燕窝熬炖了,酽酽的满满一盅,劝着红袖道:“娘娘好歹吃一点吧,这样耗下去,怎么受得了。”
红袖懒懒摇一摇头,空洞的眼神望着床顶和合二仙图样:“你说,亲人都不在了。一个人人白白活在这世上有什么趣味?”
锦年禁不住掉下泪来:“娘娘虽然忍着不说,奴婢心里也都明白。去了的人是为了咱们能更好地活在世上。娘娘这个样子,他们走的如何安心呢?”
红袖像是触动了心事,由着锦年将燕窝喂到口边,啜了几口,便懒懒的不想再用。虽是三月里的天气,红袖还用着包莲青色双层织锦绣如意富贵花纹套的手炉。锦年又将熏笼打开,抓了苏合香添了一把。叹了一口气,闭门要退出去。
正在此时,凝香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跑得钗横鬓松、气喘吁吁:“锦年姐姐,小姐可好些了?”
锦年示意她噤声:“还是吃不进东西,才刚只进了两口燕窝。这会子困倦了,怕是要歇息一会子。”
凝香奔到床前,查看这红袖的状况:只见她整个人陷进湖色丝绵被子里。阔大的银红色撒花褥子铺盖了一床,越发显得她瘦骨伶仃的可怜。忍不住红了眼眶,轻声唤她:“小姐、小姐……”
红袖倦怠地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着凝香。凝香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小姐醒啦?适才奴婢去淳于内务府拿春衣的料子。遇上了正在值守的穆辉穆副都统,他叫我告诉小姐,等一阵他要往各处巡查,顺道要带一个人来见小姐呢。”
“我哪里还有什么人要见。”红袖倦怠地合上双眼。凝香还想说什么,见到她这个样子,只得关好门和锦年退了出去。
记得那时年纪小,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红袖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幼的时候。鹿头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薄暮的柴薪气味中回响着娘的声音:“红袖,回家吃饭啊。”彼时,她正在满头大汗,挎着装满了新鲜热辣、汁液丰沛的猪草的篮子往回走去,一路上野花星星点点,竹蜻蜓在篮子边摇曳。伙伴们抓着青蛙、泥鳅,互相打闹取笑。爹爹远远地荷着锄头笑着等她……不知怎么又来到了徐府的花园里,徐茗仍旧垂着双髫促狭地挤着眼睛:“走走走,咱们去吃好吃的水晶糕。”一眨眼又换成了徐玉硬挺的面庞,却不复温润的笑意,竟然是一脸沉痛悲伤。
红袖伸出手去,想抹去他的泪意:“玉郎,你为什么哭了?”手指所触之处,却那样真切。冷不防手却被徐玉一把攥住:“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红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前正是徐玉。经年的边疆生活让他添了几许风霜,举动间却更显得磊落潇洒。“玉郎,真的是你么?”红袖望着他漆黑如寒星的双眸,轻轻问道。
“是我是我,我来的迟了,害的你爹娘……让你受苦了!”徐玉神色沉郁:“最初得到消息,叶翩翩要下手。娘亲与兄长已然将二老送到外地藏匿。眼见迟迟没有动静,以为已经平息了。谁料想,他们刚回村里,就……”
红袖咬着牙齿恨声道:“他们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是逃不脱的。可怜我爹娘最后落得个欺君罔上、尸骨无存的下场。”忍不住失声痛哭。
“你放心,我已冒死将二老的遗体从乱葬岗挪出。前日由兄长主持秘密发丧了,就葬在城东的温泉山庄。”徐玉抚着红袖的头发:“我这次多亏了穆辉相助,才能进来看看你。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当面说。”
红袖哭得如同秋风中萎黄的树叶,抖索着双肩:“什么话?”
徐玉望着她,一字一句说:“死者已矣,咱们活着的人一定要——报——仇——”
“报仇?”红袖的眼中犹如灯芯被燃亮了,却倏忽暗淡下去:“我势单力薄,这仇又该向谁去报?怎生报法?”
徐玉急切地摇撼着她的双肩,说:“只要你想报仇就一定有办法!去向陷害你的宁国公一族报仇!去向逼死你爹娘的昏君报仇!去向生生拆散我们的这个世道报仇!”
红袖的眼神犀利辽远:“对,我要报仇!”空阔地漫向远方:“爹娘不能就这么白白牺牲,一定要讨回来!”
徐玉缓声安慰她:“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这血海深仇,我帮你一起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只有你振作起来了,咱们报仇才有指望。”
红袖深深点一点头:“可如今,我无宠无权,又无凭无据,该怎么报仇?”
徐玉看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去争宠,就去夺权,就去找到凭据。”顿了一顿又说:“不管情势如何,我知道你都是逼不得已的,我对你的心,总是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