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微弱的灯光映着刘婕妤苍凉的华发,沟壑密布的容颜更显得诡秘阴森。她压低声音,眼珠一瞬不瞬盯着红袖:“你想重拾恩宠其实一点也不难。”
延康二十一年的春日终于在漫长的严冬之后姗姗来迟了。上林苑百花竞放、姹紫嫣红,浓的、浅的、明的、暗的绿色层层叠叠,燕舞莺歌,蜂围蝶阵。战事的阴霾也随着春光渐渐消散,紫宸帝在三月三这一天设宴沉香亭,六宫妃嫔并朝廷命妇人人盛装列席,个个争奇斗艳。上林苑衣香鬓影、花影人面,交映生辉。酒至半酣,皇后命呈上歌舞助兴。窈娘闭关祈福已久,此时却以一曲《绿腰》博得满堂喝彩。
紫宸帝半眯着双眼,方兴未艾:“舒婕妤对太后一片孝心,闭关祈福。许久不见,舞艺是大为精进啦。”
窈娘轻盈盈上前施礼道:“臣妾谢皇上谬赞。臣妾的舞艺不过旧年所学之皮毛,入宫之后幸得高人指点才得以勉强一观。实在说不上什么精进。”
紫宸帝奇道:“哦?朕一直以为舒婕妤的舞蹈是六宫第一,怎么宫中还有人可以指点你么?”
“说来也是一桩奇遇。臣妾祈福所在的碧云观正对着一处不知名的楼台。冬日疏影梅花、暗香浮动。每晚臣妾诵经之时,总是看到一位女子在台阁之上翩翩起舞。那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更胜臣妾十倍,臣妾每日观摩,亦有所得。”
紫宸帝“哦”了一声,转头问吴贵:“碧云观地处荒僻,舒婕妤所居正对着哪个宫殿的楼台呀?”
吴贵面露难色,踌躇着答道:“回禀皇上,那里并无宫殿楼台。只是对着对着……冷宫一隅。”
皇后看着紫宸帝似大有兴趣,急忙呵斥吴贵:“大胆奴才,冷宫岂能随意奏禀?污了圣听。”又转向紫宸帝,谦恭有礼道:“那地方腌臜不堪,藏污纳垢,也不知道什么妖魔精怪迷惑了舒婕妤。”
窈娘故作无辜,泫然欲泣:“皇后说的精怪之事,自从我朝太祖禁止魇胜巫术之事就从未听闻。此时再提,倒是臣妾的罪过了。皇上明鉴,就当臣妾从未提及过吧!”
紫宸帝面露不豫之色:“皇后也太小心了些,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你是皇后!”皇后闻言面色苍白,只得低头称是。紫宸帝又道:“凭是何方神圣,朕今晚倒是要见识一番。”
是夜,紫宸帝微服潜行,至碧云观的轩窗下静观。上弦月如银钩一般浮现在云层之上,几树垂柳之间,一枝碧桃旁逸横斜,月色朦胧、雾失楼台。隐隐约约见道一位巍峨广袖楚宫妆的女子,遍身缟素,浑如姑射仙人。水袖轻拂、蛮腰细拧,轻歌曼舞之间身姿飘逸灵动出尘。那脚步如同在碧波之上滑行,不着痕迹、飘洒自如。堪堪舞出一曲《凌波舞》。紫宸帝看得如痴如梦,不知天上人间,半晌还在回味。等到回过神来,伊人却飘然而去,化作彩云归了。
“查查查,一定要查清楚。”吴贵诺诺领命,紫宸帝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像极了,真是太像了!”
一连几日,吴贵遍寻不见,紫宸帝日日去碧云观等候却再也无缘一见。“难道真是她在天有灵,怜我相思之苦,所以前来一见?”紫宸帝更加茶不思饭不想,直欲上穷碧落下黄泉了。六宫人心浮动,众说纷纭,连皇后也是焦头烂额。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窈娘却来献策:“那女子遍身缟素,是不是正处在丧期?查问冷宫之中有谁家出了丧事,可不就明了了?”
紫宸帝来了精神,即刻命人速速排查。不多时,红袖即被带到紫宸帝面前。将红袖打入冷宫,紫宸帝顾念旧情,原本就十分不忍。只是碍于皇后面子,不得不顺水推舟。此时见红袖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站在面前,更加生出无限怜惜。温言问道:“爱妃一向可好?可曾夜间于楼阁之上起舞?”
红袖珠泪莹然,一泓秋水瞥了紫宸帝一眼,答道:“奴婢有罪之身,担不起皇上一句爱妃之称。”见紫宸帝神色尴尬,又曼声说:“冷宫之中岁月弥长,不过是靠着胸中对皇上一点思念之情才熬了下来。惊闻家兄噩耗,又无缘面君,心中苦闷郁结,才夜间歌舞抒怀。不想却惊扰了圣驾。奴婢有罪!”说着拜倒在地。
紫宸帝见她如此,更加触动情肠,亲自走下丹陛扶起红袖:“爱妃何罪之有啊,你二哥是你二哥,你还是朕的爱妃呀!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红袖装出一副感激涕零之色,故意微微撩起裙摆,露出一双赤足。紫宸帝更加惊讶:“爱妃这是?”
“冷宫之中没有合适的鞋履跳舞。臣妾就赤足起舞,倒是极尽天然,酣畅淋漓呢。”
紫宸帝急忙命人铺上厚厚的哆罗呢波斯地毯:“朕愿一观。”
红袖将发间的玉搔头拔下,如瀑的长发倾泻。赤足起舞,含情似嗔,像极了那画轴之中的女子。一舞方罢,紫宸帝早已泣不成声,抖着声音吩咐:“传朕旨意,复冷宫庶人徐茗德妃之位。加封一品凌波夫人,赐明珠百斛、黄金万两。其兄长徐白厚葬,准凌波夫人归家祭奠。”
红袖见到鲁冰心之时,她已经气若游丝,双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是回光返照之势。红袖想着十年的母女情分,不禁悲从中来。鲁冰心一代名优,却落得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就连徐侍郎留下的家业都未能保住,眼睁睁看着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鲁冰心望着身侧垂泪的红袖,一字一句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为了平安无虞,再难忍也要忍,再难过也要过。比你强的人笑话你,你就去当一个大笑话;比你强的人逼迫你,就顺势退居墙角;比你强的人要夺走你的一切,你就自己先放手。若是到了最后那人依旧不肯放过你,就以无立足之境、无执着之念,作负隅之斗、破釜沉舟!”
字字锥心泣血,红袖红着眼眶,郑重点一点头:“娘亲放心,孩儿记下了。”